而现在啊，有的是美丽的疮痍
有一年，我从老家带了五双布鞋给城市里的朋友，厚底黑面绒里，样式粗陋简单，但是防寒好，很适合冬天。寻思着，便捎过来了。似是不合脚，大家没有穿几次便弃置。如此也并不可惜，因那布鞋，如今也只是机器的产物，是没有太深的情意在其中的。
但在更早以前不是这样，在我记忆里，长辈们到了秋冬季节，给孩子们或是别的亲戚纳了新鞋当礼物，是可以穿很多年的。那布鞋便是俗称的「千层底」，用麻绳将裁好的麻布一层层缝紧，鞋底上满是密密的针眼。要把针穿过那么紧实的鞋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都会用上「顶针」这件小巧的玩意儿。一个铜制的圆环套在手指上，圆环上是百来个小凹点，用来顶住针尾，如此便省力方便许多。 顶针用久了便会烂掉，家里至今还有几枚锈了的顶针，躺在抽屉里，我见了便会想，也不知那些年，有过几千次的密密缝呢？而从柜子里找出当年穿的布鞋，如今也只有巴掌大小了。鞋面上残留的补丁，则已远古如同另一个人类世界的事物。
这双鞋，要随便扔掉，是不舍得的。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东西都用不着了。比如碾米的石磨，曾经大人们一手扶着磨柄，一手轻轻扫匀米粒的那份琐碎深情是再见不着了；做豆腐的木模子，也早早地积了灰被虫蛀了个空，那种舀一勺子豆腐花现吃的热腾腾的平常人家景象，也没法子再回味。许多事理所当然地变了，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快，有时我却怀念记忆里头那些缓慢的，一成不变的事物。
从前的人 东西修修补补 一生话不多 日子妥妥帖帖 而现在啊 有的是美丽的疮痍 你换了人家 人家也换了你 ——《从前的人》
对比事物的变迁，人类感情的更替，无疑更令人感伤吧？我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之后不喜欢了，嫌恶了，也是很自然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度日，可以那样美满，今后即使分开了，疮痍满身，也可以和自己说是美丽的疮痍。「恋人嘛，大不了，换一个」，你和旁人这样想着，是啊，喜欢的东西没法子拥有，大不了换一个。只是人类并不是某种物件，我们换了别人的同时，也成了被别人换掉的旧东西。
曾经那么爱的人，到最后像一件旧桌布，一双旧鞋子，被换掉了。 是有点可惜的。 然而，这些是人类永远无法避免的。好在，我们还有以后。
因何说起了以后的事呢 因何，在灯火中想起一张尚未出现的脸 你知道时日还很长 遗憾或甜蜜，如露如雪，都将有序光临 以后，能有些什么事呢 你守口如瓶，但梅花已被吹破 有人在秋日相逢直到暮年 而此时你我正从夏天赶来 ——《以后的事》
正因为人类无法避免那许多的错落遗憾，所以才会渐渐怀缅、淡忘了从前的人与事而寄望于以后。事物的泯灭是很容易接受的，而人不同。
世事多变，我们会是那个换掉别人和被换掉的人吗？也许是，肯定会是。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时日很长，遗憾或甜蜜，总会再光临。
2017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