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
新码的小说,大家伙来帮我看看,有什么问题。
那是四月,江南小村蘸着烟雨梳妆的时节。
也是阿扬扶着柳树,送行年长她三岁的阿哥的时候。
“小阿扬,在家好好听阿娘的话,凡事小心别逞强。待我归来时,可就是征西平夷大将军啦!”
阿哥的嗓音里掺进了一丝成熟的沙哑,年前回来过的伍长宋阿叔说这是阿哥长大了,在变声。那看来茅案首还未长大,他的声音似乎没变,阿扬心想,又回味起他唤她的一声“俞家阿妹“。
分花拂柳中,阿扬慢慢往家回,她听不见同行的阿青说什么如今天下安定,此时当兵只是吃些苦罢了,和蛮夷不过小打小闹,她也听不清路边疯疯颠颠的卜傻子闹什么今年庚子不祥,七月洪灾必肆虐本乡,她只念到这是她第一次离亲哥哥这么远,她第一次意识到江南的桃树与漠北的黄沙相差这么多,她第一次意识到五年这么长。
阿扬那时还年轻,还不知道五年可以更长,也不知道她可以离阿哥更远。
就在她渐渐忘记离别的感觉,日子也渐渐多了些思念的味道时,大人的谈论中关于雨的内容渐渐多了起来,雨多水盛,江声浩荡。是的,她时常正歪着头,扒着窗沿,听着雨声,想着曾于松间月下五步吟诗的茅案首当下应该在学堂里诵读着什么,却冷不丁听得阿娘一声叹息:“怕是得上山了,只是怕田里的小麦……”
这一声叹息从石榴正明的五月一直哼哼到了红莲摇曳的七月。
雨水也从五月淅沥到了七月,今年胭脂色的红莲也无人驻足,因为大家都在赶着收麦子,而镰刀最终没能赶上洪水的速度,一年的希望在一夜之间就都泡在了黄色的泥水里,谁能想到那一夜,决堤了。谁能想到无论你收没收麦子,收了多少麦子,麦子如今都随着麦仓伴着泥土埋在了水里,没有了呼吸。
那一夜,阿扬是被雷鸣般的洪水惊醒了。阿扬从小最怕雷,一到打雷她便捂住耳朵,但那天她亲眼看着墨青色的江水从天边奔涌而下,轰隆隆地从远方咆哮而前,如一只猛兽随性撕咬着这个小村,她突然不怕了,或者说她来不及害怕,她被阿娘扯着爬上了小舟,随着小舟冲上了一座山头,直到她嫁人那年,伸手牵住红绸,手臂上还留下了当年阿娘死死抓住她而划下的血印。其实,她日后听到雷声,都会误以为是洪水,比起轰鸣,她更害怕连天的哭喊和隐约的呛水声。
关于那次洪水的记忆,最容易令阿扬忘记的便是在山头上的日子,阿扬爱吃的冰糖葫芦自然是没有了,这使阿扬感到忧虑,因为阿扬知道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失去与妥协。生活就这样一下子回到了原始与本真,女人们拾树枝搭树棚,男人们网野鱼捉野鸡,除了随小雨飘着的泪珠子以及投向远方忧愁的眼神儿,似乎这里也是一方自由自在的园地。
而阿扬失去糖葫芦的忧虑渐渐转变为了对洪水本身的忧虑,即使是经历过大小十几次洪水的张阿伯,也被这腐烂潮湿的江水味儿愁皱了眉头,似乎洪水自有一股令人忧愁的催眠之术,又似乎作为一个人在天降的灾难面前有且仅有忧愁一种选择,又似乎只要忧愁了,人好像便也为这场灾难做了些什么。
十四岁的阿扬还没有完全学会隐瞒心迹,看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山头,看着洪龙依旧横亘在山脚,终于,她毫无征兆地,在阿娘怀里哭了,并没有很大声,毕竟她也没有哭很大声的理由,这儿至少有吃有喝有地居住,也可趁着水小划木筏回村拿粮。只是,很神奇的是,她哭的时候,山上的老少爷们儿,都明明暗暗地抹着眼泪。阿扬那时还小,还以为大人的哭是愁着生计,其实她后来才知道,哭是一种排遣,哭也是一种闭眼不看的逃避,甚至无聊一阵哭完了,便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山上的忧郁气氛氤氲着,怕阿扬更添“哭趣”的阿娘却能一直忍着没哭,而后她终于为阿扬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们也无从得知后来的阿娘是否会永远后悔那天的一个点头。那天,是水退下一些的一天,也是茅案首和他叔叔舅舅回家拿粮的一天,那天的水退得太多了,以至没有人会相信水会突然涨上来,阿扬也本不该在那条木舟上,只是她央了阿娘许久,说在山头上闷得慌,阿娘又正陪着既没了爹也没了娘的阿青,她的干女儿,阿娘又看了看那筏上的健壮男子,又看了看昏黄却平静的水,终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筏上那个穿着月白色襦裙打扮得颇为干净的阿扬坐在才子茅案首旁边,为自己的小谎话正得意,载着家里储备的粮正要回到山头,却一个浪头打过来,她耳后又是一阵熟悉的轰隆隆的声音,像惊雷,像龙鸣,她不可思议又战战兢兢地望向天的另一边,她又一次见到了那恐怖的情景,像天开了一个口子,那地似乎也在颤抖,这座三面环江的小城迎来了最可怖的一次洪水,东面西面同时决堤。其实,西面决堤后已泄了大部分洪,东面的再次决堤只是吓人居多,洪水实已强弩之末。但那时事出突然,怎有人想的了这么多,阿扬的木筏在洪水中恣意漂荡,歪歪倒倒,像个醉酒老翁,筏上四人抱住木筏,叔舅急叱,护住两小儿,阿扬情急之下抓住茅案首,茅案首也不避讳,反握住她。
只是,天意大抵若此,木筏被冲散了,阿扬和茅案首的手再也拉不在一起了。
阿扬抱着一块木头,在汹涌的水里随波远去,她努力浮在水面上,至少鼻孔能接触到空气也好啊,可是木头像被惹毛的疯牛一般直要把她翻过去,颠下去。她双手死死地抠在木头里,眼睛被江水迷的睁不开她便用力地闭着。
最后,她和木头竟像融为了一体般,木头不再像疯牛,倒像陪伴她冲锋陷阵的战马,只有在这战马冲出波浪时,她才能呼吸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阿扬原本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是江水变得缓了,是她没有力气了,也是她听见了太多的哀号声,一声声唤得她心累。她当然不知道这里面有三声是阿娘的,那一天,阿娘亲眼看见那个穿着她亲手缝的月白色襦裙的阿扬在水里沉沉浮浮,越漂越远,她向前跑着唤着,身边的人拉的拉她扯的扯她,阿娘却仍伸出手想拽住天边已经小小的阿扬。那是我们对于阿娘最后的记忆。
后来,阿扬在水里浮沉的时候,思索的其实是人生的事儿,尤其是当她陷入漩涡的时候。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想把人吸进它没有底的肚子里,阿扬陷进漩涡里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漩涡,她只觉得安静和平稳,毕竟她已经太累了,听了那么多母唤子子呼母的哀号,见了那么多手无力抱住木石柱桩而下沉,阿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死亡大概也就是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意义的一件事,和吃饭睡觉一样的一件事,或者说不需要拼尽全力去避免的一件事,前几天的她必然为此时的想法而吃惊,正如现在的她为求生这样的念头而吃惊。人嘛,也就是这样。
当她意识到她在漩涡里时,她已经随着水涡转的很快了。
她在晕头转向中凝神想了想,然后,慢慢松开了手,人嘛,也就这样,她想。
在她没入水中的那一刻,她仰头望见了透亮的日光,她望见了如斯宽广吞没大地的江水,她耳中灌进的水轰鸣的声音像极了她之前听到的临死前的哀号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万千生灵中极其渺小的一个,她死在漩涡中,和松手死在洪水中,其实差不多,是的,她和几年前安乐地死在家里床上的太爷,甚至和几个时辰前被她烤着吃了的野兔子,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生命,自一开始,至结束本就没什么差别。
阿扬开始了坠落,但溺水是痛苦的,她忍不住地向上划,想抱住被她遗弃的木头,可漩涡之所以被称作漩涡,大抵就在于难以逃脱,她被吞噬的力量向下拽,她被莫名的求生的力量向上拉,她痛苦,她的灵魂更加痛苦。
终于,她没有了知觉。
她做了个梦,梦中一片黑暗,她也看不见自己。
当她看见自己的时候她醒了。
她有意识有能力说出劫后余生的第一句便是:“救我。”
救她的那人告诉她那个黑暗无我之处叫昏迷,那不叫梦。
她心里明白黑暗无我之处是死亡,看见自己,方能求生,方能梦醒。
她醒的地方是一座山峰,那座山很高很大,大到她觉得自己在山上比在江上漂着还要小。
救她的那人是伍长宋阿叔,也是宋阿叔告诉她:“俞家阿妹,打仗了。”
那座山是他们行军驻扎的山,大水冲了连接的路,他们被困山上。此番亲王造反,都传亲王是个贤人,他怎会造反?大抵是清君侧,诛奸佞吧。小兵们久驻漠北,原属朝廷,有的想讨军功功高封侯,也有的想归家看桃花伴父母,就走的走,散的散,念着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走上分道扬镳的阳关路。
伍长宋阿叔就这么和俞亮俞阿哥走上了不同的路,阿叔打算水歇下来便归乡。这是阿扬问到的,阿扬回想起那个嚷嚷着要征西平夷的阿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阿扬心想。阿扬便和宋阿叔以及一帮兄弟在山上住了下来,山上一座大庙,宋阿叔说庙里和尚见洪水发了,就都跑走了。庙里粮食充足,还有田地,厢房够多,宋阿叔指定了阿扬住他隔壁,伍长说话就是武夫说话,没人敢不答应,阿扬亏得宋阿叔照应在山上过得也是清闲舒服的日子。
阿扬每天挑了水去浇菜,江南的阿妹种菜可是一把手,江南的阿妹缝衣做饭也是一把手,兵阿叔们衣服钩坏了,原本凑活凑活穿了,现在都指着阿扬缝缝补补,阿扬苏绣湘锦样样都行,缝衣服不过小菜一碟,做饭也能把寻常的米饭青菜煮出它特有的香气。
阿扬渐渐摸清了生活的规律,日子无非是在井边、灶头、床前、田间四处晃悠。
阿扬渐渐不再想阿娘,不再想茅案首,她更多的开始想阿哥,她觉得自己就是另一个阿哥。
生活并没有什么意外,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有的时候出了意外也是这样,比如说,九月的时候,水退了,日子仍旧是这样顺下去,阿扬本说要下山置办点什么新鲜蔬菜,最终依然待在了山上。
大概在重阳节过后,大家伙约定最后一次登个山顶,便算过了重阳节,过了重阳节,山上的人们便都散了。
宋阿叔问阿扬:“阿妹想要些什么首饰衣服,漂漂亮亮的过个节。”
阿扬一惊,觉得漂漂亮亮和过节两个词似乎离自己很远。歪歪头觉得自己和大老爷们儿待一起久了倒也不在乎什么漂亮,何况在山上虽说物资丰富,但远非要啥有啥,日子削减着削减着,似乎只要能过下去便是好事,过得有多好倒还真不重要。
阿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冰糖葫芦而忧愁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两个月;她也远不是那个会边漂流边思考的小女孩了,她成熟了两个月。她懂得,即使日子是一盆清水,也要把日子过下去。怎么个下去法?
无欲无求。
热热闹闹地爬了山,大家伙边开始收拾行李。回山东的备好了大饼,回岭南的唱着山歌。
阿扬看看她经营了两个月的山,突然不想走了,她突然想一辈子待在山上,平静恬淡,安享一生。
她去问宋阿叔什么时候启程的时候,碰上了对着空地叩头的兵阿哥,她闪过身子,险些让兵阿哥正对着她叩,不料兵阿哥却大哭一声,边跑边喊,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大师父,不是,不是我害了你们的,是宋斌,是,是他,你们冤有头,债,债有主,我,我不过是住了一间小房子,这,这两个月我们天天吃斋礼佛,和尚师父们,你们放过我吧,我,我们做的一直都是刀剑上舔血的营生,但从没得罪过和尚师父们啊……”
阿扬见此,怕的心惊,她本想腆笑上前劝慰劝慰,在听到宋大叔的名字后吓得一个踉跄,慌忙之中跌跌爬爬回到厢房。
后来宋阿叔笑着问她:“阿妹什么时候想回家啊?”
阿扬愣了愣,不想回家的话缩回了口,只是摇摇头,歉笑道:“要不等过几周收完菜再走,家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阿叔要先走就走吧,不用等我。”
宋阿叔只笑笑。
说起来,宋阿叔大阿扬十五岁,却喊她阿妹,阿扬以为是出于代替阿哥照料她的意思,但直到那一天,她才明白,宋阿叔是对她存了心思的。那天,阿扬听了阿叔的话脸发烫,但也觉得阿叔的话不错,两个人在山上,神仙眷侣似的。阿叔虽年长,但阿叔待她真心。阿扬为什么不嫁给阿叔呢?
多年后,阿扬总觉得当年的想法可笑,又过了很多年,阿扬方知道一个人太早经历过生死一瞬,便很容易对生活本身看得很淡,这种看淡比对生命看淡更可怕。
但当时阿扬不知道,她陷入了一个美好的图画中,可就在那图画中,她看见了她身旁的人是茅案首,她尝试了几次,将茅案首换上宋阿叔的容颜,可都没有成功。
她不愿再想这件事,直到那天,宋阿叔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又送来了她的凤冠霞披。阿扬看着那傲立的凤冠,那艳红的喜服,她突然意识到,成亲当天应该是自己最美的一天,成亲当晚她应该成为身边男人的公主与皇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年轻,她俞扬应该有风华正茂的人生!
她放下凤冠,放下胭脂,放下那座山,放下那些人,放下过往种种,放下红尘漫漫,奔赴向没有洪水、无处栖居、无法预料的远方。
她来了,来到了我们村里,当个女先生,那年她十九岁。她说,从她十四到十九岁的这五年,是她过得最漫长的五年,最复杂的五年,她说最好不要说充实抑或艰辛,她喜欢复杂这个词。
她在我们村,支了个棚子给过路人歇脚喝茶,顺便听听山南水北的故事,一次便听到一个故事自称曾是皇帝的将军说故事,说着说着,俞先生便掩面而泣。
故事是这样说的:
“那年皇帝打江南,江南富庶繁华,却也易守难攻,尤其一个桃花村,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他人都道此地不值得攻破,皇帝却说此地一攻便可隔山震虎,不怕抢坐在龙椅上的侄儿不慌张。
你猜怎攻?
我们皇上,当机立断,瞧准时机,先炸一堤,一天之后,再炸一堤。两堤齐溃,唬得众人屁滚尿流,他妈的直叫朝廷作孽,惹得上天发威,连天帝爷都帮咱亲王,哦不,皇上啦!”
众人听得有滋有味,唯独几人黯然神伤,不知思考些什么。
江南烟雨,飘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