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人间

（一）

刘丽娜失神的看着窗外的黄浦江，有几只船划过，带起来一点看不清的波浪，这个画面看起来很平和，让人丝毫不会跟江岸两边顶级的房价联想起来。办公室内的空调温度开的很高，格子间的女人甚至需要精心打扮一下才能在这个温度中既保持美丽又不会被下班后的寒风击倒，刘丽娜拉了拉自己的裙角，站起来接冷水，想缓解下心里的焦躁。

“丽娜，你过来一下”张总在办公室头也不抬的喊到，丽娜放下了杯子，往张总办公室走。“你要请假，请7天，为什么？”张总仍然没有抬起头，丽娜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老家有点事情，得回去一趟”。

张总抬头看了下眼前的丽娜，到了下午，脸上的妆容已经有点斑驳了，口红应该也没有补过，眼神也没有光芒，这跟这个阶段的丽娜工作状态很相似，也可以，也不可以，黏黏糊糊。张总低下头在请假单上挥笔签字，递给丽娜，丽娜双手接了过来，起身把椅子推进去，无声的关上了门。

丽娜买了晚上的票，回老家参加舅舅的葬礼。这世界上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苦的，就是两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吧。丽娜的姥姥50岁的时候经历丧子之痛，如今80岁的高龄还要再经历一次，丽娜不敢想象姥姥的痛苦，只想早点回家陪在姥姥身边。但是上午张总一直不在，行政周梦端着咖啡，捏着嗓子对丽娜说：“哎呀你懂得呀，这种事情没有部门经理签字我们没办法弄得呀，你还会找到他签字好伐，我知道你很难过啦，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虽然丽娜昨晚就发微信告知张总了，但是一直没收到回应，早上也只好恍恍惚惚的乘地铁来上班，听同部门的同事说张总昨晚陪客户到很晚，估计上午不会来了。丽娜的心就沉到了谷底，恨不得人事能马上能给他办理离职，她好飞回老家，但是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毕竟找工作也不容易，丽娜就只能埋怨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自己。

下了火车，丽娜的父亲开车来接她，路上父亲嘱咐她，先不要告诉姥姥，姥姥还不知道呢。丽娜反问到：“那能瞒得了多久呢”。父亲沉默了，许久之后叹了口气，两人就再无交谈。

回到灵堂，是灯火通明的，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嗑着瓜子，开着玩笑，已经后半夜了，但是感觉大家都不困。丽娜盯着灵堂前舅舅的照片，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锁在相框里，仿佛在，有仿佛离得很远。

丽娜的舅舅生前是个车管所的看车的临时门卫，朋友们调侃他是王所长，喊得久了他也以为他是个所长，每逢来家里吃饭必定要丽娜也喊他王所长，不喊就是看不起他，而被这个家里唯一的211大学生喊所长，舅舅会觉得无比的自豪，经常教育丽娜：“在外要好好工作，要懂得看人脸色，要会攀高枝，找贵人帮助。你看我这个所长，不就是你李叔帮的忙，你还是要多学学我。”

丽娜每次都听着，服从的点点头，她也不会反抗，反抗会闹的大家都不开心，所以这痛苦如果只波及到他一个人，那就算了。舅舅每次都喝的很多，次次都喝到不行，长此而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6个月前查出了白血病，医生说如果没有合适的配型，大概就只有2个月的时间了。丽娜的舅妈一听就慌了，冲到丽娜的姥姥的家里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我嫁到你们家也没享福，老王也就那么点工资，什么家底也没给我们娘俩留下，妈你要救他啊，实在不行这个房子就要卖了，砸锅卖铁也要救他。”

老话里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在中国的老人里，应该是有什么别有病，也别有钱。为什么呢，有了钱，孩子就争得不可开交，还会争的特别细碎。例如，老太太已经帮你带孩子了，凭什么你还要钱，这个钱就应该给我。再或者，你们家有100平的房，我们家只有80平的，老太太的房子不给我就是你们没良心。诸如此类的话，丽娜从小到大，已经听舅妈指着自己妈妈的鼻子，说过很多遍了。这一次，又是想要卖掉姥姥的房子，分掉卖房的钱，唉。

丽娜的姥姥是个远近闻名的神算子，因为算的很准，还好帮助别人，因此一直都有还算丰厚的收入，舅妈一直惦记着姥姥的这些钱和房子，看起来这次不管怎么样，都要拿到手上了。

得知舅舅的病情后，丽娜的妈妈张罗着一大家人去配型，丽娜的姥姥就一直跪在佛龛前，从早到晚，不起身。在医院通知去拿配型结果的时候，丽娜的妈妈慌慌张张的出门，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摸出降压药，揣在口袋里，一边念着菩萨抱怨，一边低头摸着佛珠，丽娜的父亲则沉默的开车，一改往日两人同车必吵架的情形。拿到了检查结果后，丽娜的妈妈却愣住了，医生说，配型很完美，从没见过这么完美的配型，但是这么完美的配型不是自己的，是丽娜的小姨的。而丽娜的小姨夫与舅舅多年前就不和，不再来往，这次小姨来配型，小姨夫也放话说自己有亲戚懂医学，捐干细胞影响身体，就算配上了也不捐。这一喜一忧像一座大石头，压得丽娜的妈妈踹不过气，在医院的座椅上坐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家。

回到姥姥家里，丽娜的舅妈也在，见到丽娜的妈妈进门，就冲上前问，结果呢，有没有配上，是不是没有配上。丽娜的妈妈缓了缓说，配上了，但是配上的是晓玲的。丽娜的舅妈冷笑一声，那跟没配上有什么差别，她就是个外人，心早就不在这边了。她看不上你哥，你没看出来吗，她是不会管你哥的死活的。丽娜的姥姥听不下去了，从里屋起身对丽娜的爸爸说，送我去晓玲那里吧。

丽娜的小姨不在家，这时候她在女儿家带孩子，丽娜的小姨夫正在厨房做饭，看着老太太过来急忙对丽娜的爸爸说怎么不打个电话说下呢，我好准备饭菜。老太太冲他摆摆手说，算妈求你了，救救晓强吧。丽娜的小姨夫进厨房关了火，坐在老太太面前说，不是我不救，晓玲的身体就不是身体吗，你们不能光考虑晓强，不考虑晓玲吧，到时候晓玲有点什么事，那我们找谁去，还能上她娘家求帮忙去，还不是得靠我自己个儿。

老太太听着这话，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也行行好，就当做善事，帮帮我这老太太，这老了老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晓玲虽说嫁给了你，但也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还能厚此薄彼不成，说着眼泪就留了下来。丽娜的小姨夫看这场景也乱了分寸，只能说道那以后晓玲有事你们王家也不能不管，也要管到位的。

第二天丽娜的小姨就住进了医院，姥姥继续在佛龛前拜佛，丽娜的妈妈跑前跑后的张罗两个人的饭菜，打扫病房卫生，还要看着老太太饮食起居，短短10天竟瘦了20斤，也是操心劳累。手术的那天大家都来了，等到手术灯熄掉，医生交代护理常识后才散开。丽娜的舅妈带着表哥去吃饭了，丽娜的妈妈以为他俩会带点吃的回来，谁想到这母子两一去不回，只要拿早点带的馒头顶了饿。

主治医生做完检查后说，配型很成功，手术也很成功，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是天气比较冷，病人一定不要受冻感冒，加强锻炼，提高免疫力，就会慢慢好起来。丽娜的妈妈马上发微信告诉了丽娜这个消息，丽娜开心坏了，在卫生间的隔间里捂着住笑出了声。老太太也很特别高兴，吃饭也比之前吃的多了些，还跟老姐妹们聚了一下，小房子里笑声不断。

出院的那天就有点冷了，丽娜的妈妈一遍又一遍的跟丽娜的舅妈说到，千万不能喝酒了，要多吃鸡蛋，鱼，早晚冷不要出去遛弯，家里要开暖气，穿暖和些。丽娜的舅妈不厌其烦的说到，那以前我伺候的也没事啊，你看你着急的。丽娜的妈妈只要作罢，毕竟是他们家里的事，也不好插手。再加上天也凉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跑这个手术的事情，家里好多活也没干呢，就逐渐放了下来。

丽娜接到妈妈的电话是晚上12点，她刚跟一个暧昧的对象去吃了一顿火锅，很辣，但是也很爽，回到家里还没脱下大衣，就听到妈妈在电话里哭着说到，你舅舅高烧不退已经去住院了，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了，这怎么回事啊，这不是做手术了吗。

丽娜愣了一下，是啊，不是手术很成功吗，家里也有暖气，怎么会感冒呢，怎么会呢。电话那边还有小姨夫大声喊到，都说了不做不做，现在晓玲做了这个手术，晓强家不注重看护把人冻感冒了，有什么用呢，白浪费钱，浪费干细胞。

再接到妈妈的电话是一周后了，妈妈说没抢救回来，已经在办后事了，要丽娜请假回来参加葬礼。丽娜简单的收拾了下东西，编辑了很长的微信发给张总，最后却简化到，家里有事，急需请年假7天。

丽娜看到了在灵堂里忙着添水的妈妈，急忙走过去接过了茶壶，母女两忙活了2个小时，终于送走宾客，丽娜趁着空挡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丽娜的妈妈用围裙角擦了擦眼泪说到，你舅妈他就没有良心，就是白眼狼。她天天出去跳舞，你哥也不着家，把家里暖气关了，也不开空调，也不给你舅舅找衣服，我去看你舅，他还自己做饭，还喝上酒了，就这么不珍惜啊。配型有那么容易吗，手术有那么容易吗，怎么这些人就不当回事呢。

丽娜背过了身去，好久才从妈妈的话里醒过来，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这是得而复失吧，舅妈和表哥会难受吗，还是摆脱了拖油瓶，他们母子两是怎么想的呢。

人世间的感情如果淡薄到可以量化，那他们能有多少呢。

舅舅已经像香炉上的烟一样，缥缈而去了。也许走了是个解脱吧，活着的人继续受着感情的牵绊和连累。

丽娜想起，小时候有阿姨跟她说，你姥姥很厉害，她会帮忙盘命，她就跑去问姥姥，能不能帮她盘到班上第一名，姥姥笑着说，这要靠你自己去争取呀，你想得第一名就努力去得到第一名，总会有的。丽娜半信半疑的去写作业，心里想姥姥说我是第一名那我就是了。后来也的确看姥姥，做了些法事，帮了很多人，丽娜心里也觉得，姥姥是有这个能力，但是不愿意让她走上歪路而已。这次的配型和手术，丽娜总觉得姥姥求佛起了很大的作用，因此特别心安。

但今天这个结果，真是个难以让人接受的结果。也许姥姥一早就知道结果吧，算了那么多，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救活孩子，却还是让人浪费掉了。

知天命还是要接受天命，这恐怕也是，姥姥最难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