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贝:被漫画耽误了的喜剧导演
按:让-雅克·桑贝(1932年8月17日——)曾被台湾漫画家几米视为偶像,2005年,适值中法文化年,北京的中华世纪坛为桑贝举办过大规模的个人作品展《一点儿巴黎》。秋风起,秋夜凉,此文见报时,恰逢桑贝88岁生日,不知他现今是否还在提笔作画。年来大疫初起,蔓延全球,从公众号上看到不少法国漫画家的作品,依旧反应迅捷,笔调诙谐,又犀利又浪漫,也许正应了桑贝的话:“没有改变现实的处方,幽默可作为无法忍受时的一种武器。”

翻开让-雅克·桑贝的画册,时常想到的是,这很可能是一位被漫画界耽误了的喜剧导演。或者说,他以漫画的形式重新定义了导演。
手上的这本《秋风平地起》,可说是将巴黎市民如七彩泡沫般的生活即景和隐秘心事悉数记录在案。漫画截取的是一个个日常瞬间,然而配上桑贝为人物设置的台词——或为内心戏,或为画外音,皆高度传神,一如默片时代的字幕——画面的信息量和剧情效果即刻获得丰富的弹性。只不过,桑贝并不属意于强烈的戏剧冲突,他能够旁观世俗潮流,让都市人陷入迷失的琐屑与杂念,值得一顾,值得一写。读者很容易从中照见自身的处境,在皮相被戳穿的一刻不觉莞尔。

让-雅克·桑贝,这位长年为《纽约客》供稿的画家被誉为法国的国宝级插画大师。上个世纪50年代,他与作家勒内·戈西尼联袂创作的《小淘气尼古拉》甫一问世就迅速走红,此后在欧美长销不衰。桑贝画画儿,戈西尼撰文,这次合作也许激活了桑贝潜在的文学才能。在后来的绘本中,桑贝对世相的观察力,对人物心理的深刻洞悉,与他轻灵的绘画技巧两相得益,互为补缀,我们遂得以随着他的笔触,在巴黎的街头巷尾兜兜转转,教堂、商铺、酒吧、浴场、咖啡馆、音乐厅、作家的书房、太太的客厅,一幕幕悲喜交集的肥皂剧,随时随地爆出幽默辛辣的火花。
一无所有的赌徒夜夜坐在赌场外的小桥上,用河水冲激小石子发出的撞击声代替筹码滚动的想像,在对好友的吹嘘中,满足了“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赌之梦。
仰望甲第连云的豪宅,单身汉向同伴煞有介事地描绘,某幢某层某扇窗户后面,分别藏有他的美国女友、图卢兹情人还有娇妻美眷,她们如何以灯光为号示意今晚有无约会。结果呢,那不过是一个沉醉于幻觉的灯光师为自己导演的风流游戏。
一位精神分析师叫人来搬走他那张已经被坐塌的旧沙发,想不到积年累月来找他问诊的患者自觉排成长队在后面送行,一个个蔫头耷脑,如被巫术牵引,又像被抽空了魂魄。


“桑贝的画透着一股古怪精灵的气质,与冰冷的现实交相辉映,娓娓讲述着艺术家和虚无达成的忧伤的默契。”在桑贝的访谈录《童年》当中,主持对话的记者,也是桑贝的好友马克·勒卡尔庞蒂曾有如此评价。无疑,这样的气质也在《秋风平地起》中一路延续下来。
身处繁华的物质文明,却在精神上空洞、厚倦、乏力的“都市病”似乎是桑贝最为敏感的证候。他的衣兜里揣着大把大把这样的小人物,他们素无远大抱负,也不会作奸犯科,看似世故又有几分天真,多此一举却还自以为机智,那份神气跃然纸上。在揶揄和嘲戏的态度中,难掩作者对他们的同情和喜爱。也许是因为他自幼家贫,酗酒的继父,动辄打骂的母亲,让桑贝的童年充满辛酸,初中毕业就辍学的他只能在打工期间自学绘画。他善于体谅那些用谎言来掩饰窘境的小智小慧,就像周星驰惯用无厘头来消解草根阶层怀才不遇的苦闷,许多微妙尴尬的局面都有他们人生经验的投影。
桑贝是经历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人,在他的青年时代,获得解放的巴黎重返世界艺术之都的地位。异彩纷呈的先锋派艺术渐次占据历史舞台,达达、波普、超现实主义、新表现主义,你方唱罢我登场,翻新逐异的节奏越来越快。艺术已经超越于美丑之上,打破了所有的禁忌,也颠覆了正常的规则和秩序。要么创造一切,要么什么也不是,不断越轨的冒险使得艺术与大众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观众抱着附庸风雅的心思去美术馆,但又生怕自己被愚弄。桑贝显然是见得多了,经常在自己的画中露出一丝坏笑:一抔砂土,几只破箱,沥沥不绝滴在塑料桶里的水柱,只要摆进展厅就变得高深莫测。那位观众愿意露怯去向行家请教呢?即便是美术馆的导览员也经常对着名画任意发挥呀,观众似懂非懂,大多是拥在潮流后面的应声虫而已。

一面是当代艺术的表述与接受者之间可能存在严重错位,一面是质量趋下的文化诱导机制,让市场沦为一个众声喧沸的“扁平”世界。在桑贝的许多漫画中,可以看到中产阶级业已放弃了对深度和高度的追求,他们或是或是在茶会上坦承,“康德!他的书我一个字都没读过!”,或是在煲电话粥的时候和闺蜜交底:每个人都说自己读过《尤利西斯》,事实上大家都是在装腔作势。敬畏感的流失甚至也发生在教堂的礼拜日,两位教友发生争执,只是为了占取一个座位,那里更靠近从彩窗射进来的光束正中心!

法国有积淀丰厚的漫画传统,优势在于反应快速,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对当下的批评意识。受摄影艺术的影响,漫画家可以将极为工细的笔触,结合夸张变形的手法,推出现实版的哈哈镜。上个世纪70年代,法国漫画界就曾有三位通力合作而被戏称为“三剑客”的漫画奇才:让·米拉蒂埃、帕特里斯·里科尔和克洛德·莫尔舒瓦纳,专以出人意表的名人漫画肖像为能事,堪称踔厉风发,尽显法国人的诙谐秉性和平等精神。相较之下,桑贝虽也撩拨时弊,但他最感兴趣的题材,还是软弱的凡人和花花絮絮的场景。或许,于他来说,从凡人的日常入手,更容易把握时代的总量。从漫画集《一切都不简单》(1961)起,他就把“一切简单的事物都包含着不简单因素”的这种哲理赋予他所见到的一切简单的事物,拈叶飞花,皆成兵器,这使桑贝有着永远画不完的素材。

看看那位蓬头乱服的主妇,戳在鸡飞狗跳的客厅,兀自不甘心地一遍遍拨打电话,听筒里循环重复着自动语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忙,要在线路畅通后第一时间接入,请按5。您已经按了三次,和昨天晚上及前天晚上一样……”。
镜头一转,则是宫邸堂皇的高级Party,大厅里衣香鬓影,吊灯名画熠熠生辉。衣着寒酸的来客正躲在一隅悄悄盘算,看哪里能有捷径充起场面,花点小钱就能搞定高级裁缝范儿的时装,顺道画出媲美大师的山寨作品。
桑贝的峭刻和明哲,还在于他可以随时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愚蠢和狭隘,以动物的视角,譬如几只懒洋洋蜷在露台上的肥猫,目睹人类劳碌终生,百思不得其解:是谁发明了“时间”一词,又是谁更懂得享用“时间”?

这般浮在都市肥皂剧里的众生相看起来是不是有几分亲切?对于自以为进入现代生活的中国都市读者来说,桑贝的画很可能正当其时。事实上,台湾画家几米就视桑贝为偶像,他流连再三的主题也明显可见桑贝的影子,譬如都市人的孤独与幻梦,种种细碎的欢乐与失意。不过论画中各色人物的多面和杂异,几米到底窄了一些,而桑贝下笔的活泼放恣,糅合着波尔多红酒和雪茄的刺激性,到了几米手上,也褪去了烟火气,衍变为小情小调的温暖和忧伤,伴着淡淡的糯米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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