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提乌斯:歌德论转义
注:注释版参见文末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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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论转义
林振华 译
据我所知,这个主题迄今只有歌德涉猎过。在他包罗万象的思考中,对文学的反思占据着重要地位。圣伯夫恰到好处地,称歌德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批评家”(Le plus grand de tous les critiques)。歌德的批评家身份——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话题!然而,此前却不曾有人研究。研究歌德的自然科学家身份的文献,倒是数不胜数。可歌德的文学论著却一直默默无闻地躺着。莱辛、歌德、施莱格尔兄弟、穆勒(Adam Müller)把德国的文学批评推向巅峰。不过,他们却无法确保它在民族的思想生活中,处于始终如一的位置。时至今日,问题依旧。
暮年歌德反复考虑的一个话题,是形象化表达(bildliche Ausdruck, figurative expression)。用修辞教科书的话说(歌德对此烂熟于胸),这样的言语模式称之为“转义”(希腊文“τρόπος”,意思是“转变”)。歌德也使用该词,不过通常写作“tropus”,偶尔也会写作“Trope”。在研究东方诗歌时,诗歌比喻语言的特殊性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其《西东诗集》(West-östlicher Divan) 附录《注释与随感》中,有一篇题为《东方诗歌的原始要素》(Orientalischer Poesie Urelemente)的文章,其中写道:
阿拉伯语中,如果不考虑母音轻微改变的情况,那么跟骆驼、马、羊无关的词干词、词根词真是屈指可数。这些自然与生命的最初的表达方式,并非名副其实的转义。人类自由且自发表述的那些事物都与生命有关。阿拉伯人与骆驼、马匹的关系,就如同身体与灵魂,彼此密不可分。不管什么事物,如果不能同时影响这些生物,而且没有将它们的存在、活动,同阿拉伯人紧紧联系起来,就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另外,游牧的贝都因人常见的一些野生与驯养动物,我们也可以在阿拉伯人生活的所有联系中找到影子。如果再想想周围可见的事物:高山与沙漠,峭壁与平原,树林、草丛、鲜花、江河湖海、星光灿烂的天空,我们就会发现,东方人认为,万物相示。他们习惯将相距甚远的事物联系起来,常常通过稍微改换字母或音节,不假思索地从此事物派生出相对的彼事物。这里,我们看到,语言已然能自我创造,创造自我;与思想相遇,它变得滔滔不绝;与想象相逢,它变得诗情画意。如此一来,若从最初的必不可少的原始转义入手,然后考察更自由更大胆的转义,直至最终触及最大胆最随意的转义,甚至笨拙、传统、陈腐的转义,我们就能获得东方诗歌的概貌。
在上述文字中,歌德勾勒了研究诗歌的比喻语言的方法。这一方法还应扩展至所有文学,厘清它们的特别之处,然后有条不紊地呈现种种事实。因此,这应该是一种普遍的比较方法。
近代文学学科并未沿用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转义学”(tropics)或隐喻学的设想,而且还忽略了《箴言与反思》(Maximen und Reflexionen)中的一个观点:
莎士比亚作品里,有大量取自拟人化概念的绝妙转义。这些转义根本无法为我们所用,可他却用得恰如其分,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一切艺术都受讽喻的统治。此外,他还发现一些我们可能不甚喜欢的意象,例如书籍。早在一百多年前,印刷术就已发明;不过,从不同时期的装订来看,书籍仍然被视为圣物。在高尚的诗人眼里,书籍是一件需要珍爱,需要尊重的事物;因为我们把一切都置于封面与封底之间,对于装订或内容,我们很难择其一而尊崇。
书写与比喻意义上的书籍,见于世界文学的各个时期,但它们独特的差别取决于普遍的文化进程。不是所有主题都能适合比喻式语言,唯有富有价值的事物(即歌德所谓的“与生命有关的事物”,或能反映“凡间事物相互依存生活”的事物)才有资格。于是,歌德强调,对莎士比亚而言,书籍“仍然是圣物”。如此一来, 问题出现了:书籍在何地何时被视为圣物?要想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通过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的神圣之书,回到古代东方——近东地区与埃及。公元前数千年前,书写与书籍有着神圣的特质;那时,它们掌握在祭司阶层的手中,成为宗教思想的媒介。于是乎,我们遇到了“神性”、“神圣”、“受敬拜”的书籍。那时,民众认为书写本身神秘莫测,而经生拥有特殊的尊严。埃及人尊透特(Thoth)为抄写与书写之神,后来希腊人把他与赫尔墨斯联系起来。在巴比伦人看来,繁星是“苍穹的笔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