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鲜鱼口故事之四
岸边有几只小渡船在静静等着,花上两元钱,跳到渡船上去,在一阵马达嘭嘭嘭的喧嚣声中,船越过了河,到了另一边的码头,然后登上岸,就来到了鲜鱼口镇。这座明清古镇处处显出时光的痕迹,已经有些破旧。不过那些飞檐斗拱、白墙黑瓦的模样还放在那里,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有历史。
长长的石板路高高低低延伸着,一个穿连衣裙的漂亮女孩走前面。连衣裙是柔软的水红色,在古朴的街道是娇柔的。细长尖利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嗵嗵嗵的空响,好像烟斗在磕着地面。或许有时她又是拖着鞋走,尖尖的鞋跟就像刻刀在石板路上锉,咕滋咕滋仿佛磨牙。她简直就是要飞起来,两只手在空中舞着,如同一只冶艳的蝴蝶。她身后那个挂满包袱的男孩紧赶着,满脸是汗,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们大概是最后回去的两个游客,渡船在六点以后就会停运。此刻那个太阳不断往下掉,已经掉在古塔的后面。鲜鱼口镇泛出一团淡黄的雾,像个咸鸭蛋。
跑什么,站住,我没力气了。男孩说。
嘻嘻,再不走就没船了,今晚你要在这里住吗。做回古代人吗。女孩依旧高兴得很,在黄昏里她显得更柔媚了。
把包分些去,混蛋胚子,你要累死我呀。
嘻嘻。
他们走过一间特色手工艺小店时,女孩停住了。小店里挂满了透亮的玻璃制品,一对男女坐在那里烧着玻璃管。他们轻巧地捻着玻璃管,在火焰枪喷出的尖细蓝焰上疾快地来回移动,待管子烧软后,即用镊子夹出许多形状。等到温度降下,一件漂亮的玻璃饰品就做好了。挂在店里,阳光一照,发出钻石的光。
女孩好奇地看着,心里痒痒了。男孩在催她,看什么看,渡船要开了。
买一个吧,多漂亮啊。女孩的眼睛也被玻璃制品照得发光。她猛地发现门口边有个老头坐在那里,一根拐杖倚在肩头。他左边的裤腿空荡荡的,耷在地上,像个瘪气的长形气球。他只是看着天。女孩朝他看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老头子突然开口说话,他说,要下雨了呀,要发大水了呀。女孩眉头一皱,开始向后退去。
店老板看着他们,笑着说,买一个吧,纯手工,本镇仅有,绝无分号。
女孩迟疑了,但很快就说,哎呀,下次吧,渡船要开了。然后她冲着男孩说,是不是呀。
男孩不耐烦,说,我早说过渡船要开了,走吧。
两个人匆匆朝镇口的小码头跑去,女孩发出清脆的笑声,像风铃。
爸爸,你回屋去,你不要老坐在门口。以后没人来店里买东西了。店老板说。
对呀,刚才那女孩本来要买的。老板娘有些怨气。
老头用拐杖撑着,慢慢起来,然后朝屋里走去,拐杖敲着地面,发出橐橐橐的声音。整个屋子仿佛有了回音,也在橐橐橐的响着。
老头子真不像话,说多少次了。老板娘皱着眉头说。
不要说了,几十年了他都这样,还说什么呢。老板手里又捻了根管子,正准备点火烧制,老板娘说,几点了,还烧什么,关门做饭。
渡船每天早上七点准时营运,马达的声音在那时充斥着整个河面上,空气中也渐次能闻到汽油味。浓浓的白雾挡住了朝霞华丽的光彩,只看见一片红光混杂在雾里,叫人心里有些发腻。老头坐在渡口的石墩上,像个雕塑。他总是等来第一批游客。
小女孩是老头的孙女。她穿着凉鞋啪啦啪啦地跑到渡口,寻她的爷爷。她看见爷爷在石墩上,就蹦到老头面前。爷爷,我们回吧,吃饭了,有肉包哦。
老头转过脸看着小女孩,粉粉的脸上泛着红光,像搽了胭脂。爷爷看看这河,就回了。他说。
爷爷天天看,在看什么呀。
渡船在暗绿的河上来回跑着,河面上被掀起道道褶子。沉闷的马达声仿佛肺结核病人的咳嗽,让老头听起来猛然想到死亡。
老头想到了死。于是他没有听见小女孩在说什么。小女孩见爷爷一直注视着河面,没有理她,就说,爷爷,我走了,你快来。凉鞋在石板上啪啦啪啦地响着。
老头的嘴角在蠕动,他在说话。他对着空茫的河在说话,他像是在梦呓。
昨晚他又梦见自己那条断腿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仍旧会梦见那个景象,仿佛一列火车在眼前呼啸着,看到的全是反反复复的情节。他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下来,他又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左腿。左腿呢,左腿在二十年前就消失在那个雨夜里,他坚信是被雨水冲走了,一直冲到这条河里。从此左腿与他的身体永远分离,如同闪电把天空扯裂。
于是对于天和这条河,他渐渐有了别样的感受,以至于每天他看得最多,看得最入神的,就是天和河了。假如没有天,就不会下那么大的雨;假如没有河,也不会把他的腿收了去。他是这样想的。
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雨势凶猛,屋顶的瓦片被砸得破响。就是在这间小店,店子是明清的遗迹。年久失修让它有些朽烂,脚步太重会掉灰。早就想着要翻修,可总是往后推,一直推到那个雨水滂沱的夜里。他睡在床上,老婆子睡在他的旁边。他看着老婆子满头银发,就如同被雨水漂白了一样。他对老婆子说,你真是老了呀。老婆子是背对着他睡的,也没有睡着,雨声太大了,简直万鼓齐鸣。老婆子轻轻地说,嗄,你说什么,听不清楚呀。他把嘴凑进老婆子的耳朵,他闻到了皂角的清香。我说你老了,很老很老呀。说完他就躺下,不住地笑。
老婆子还没有说什么,他就先听到瓦片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然后雨水鱼贯而入,噼噼啪啪打在地上。雨水已经开始飞溅到脸上。他赶忙起身,老婆子也起来了。老婆子说,哎呀,怎么了,好大的雨。这屋顶怕要塌了吧。她把老头的手死死抓住。
儿子在隔壁喊着,爸,快起来了,瓦掉了。随后更多的瓦片掉下,哗啦哗啦,瓦片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纷纷下坠,如同下着黑色的雨。屋里的什物被砸得乱响,在这个雨夜里,叫人感到尖锐而恐惧。
老头已经看见那根梁木在往下动,细碎的渣滓掉在他的脸上。他对老婆子说,快出去,和儿子到外面去。这房子怕真要塌了。
你不走呀,你也走呀。老婆子说。
你先去,我拿东西。他说,然后把老婆子望厅堂推。我什么大雨没见过,不妨事。你快去,快呀。他又说。
他想着抢出些东西,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退伍后带回的那些徽章。装徽章的盒子放在黑色柜子上。盒子已经被雨水浸湿,上面落着瓦砾。他踩在凳子上去取盒子,盒子被他紧紧抱着,他的那段光荣的军旅历史此刻被拯救了出来。黄狗从厅堂窜了进来,在地上乱跳,不住地狂吠。他看着狗,骂道,蠢货,进来做什么,快滚出去。
梁木的一端已经掉下,发出巨大声响。梁木像颗粗壮的炮弹在半空悬挂,老头看着它,眼前一片昏暗。他想,自己也老了。他分明看见梁木在往下掉,好像蓄势待发。黄狗还在乱跳,嘴里在惊慌地吠着。他一把抱着黄狗,夹在腋下,说,不要吵,真是要塌了。
的确是塌了。屋顶轰然垮下,呼啦啦如同交响乐的高潮。但那声音迅速消化在巨大的雨声中,那一瞬间好像万马齐喑了。
第二天救援的人发现老头没死,他的手里抱着黄狗。可是他的左腿断了,左腿上压着那根炮弹般粗壮的梁木。等他从医院醒来后,他知道了两件事:第一,左腿没有了;第二,第二他的老婆子被压死了。
从那天后,他很少说话。儿子发现他极爱坐在店门口望天,或者到渡口去看河。儿子也问他,爸爸,你看什么呢。
天要下雨了,河里要发大水了。他说。
他又想起那个恐怖的雨夜。
他十分相信自己的那条断腿一定是被雨水冲走,一直冲到了渡口的河里。然后河里的鱼蜂拥而至,把断腿咬得精光。
我的腿被鱼吃了,吃了呀,你看见了吗。他对儿子说。儿子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爸爸真是受了极大刺激。医院大夫早提醒他,要注意观察病人的心理。现在爸爸的心理有问题了。
儿媳端了杯水走过来,说,爸爸呀,你还想什么,不要多想了。你还在,就是万幸。她把水递给他,他没有接。
那时古镇的人都说他太糊涂,那么危险的境况下还去顾那只狗,老婆子也没去护着。那只狗还是没活多久,在某一天跌倒井里死了。
太糊涂了,太糊涂了。人们说着说着,到最后也就不说了。他们像被时间的流水冲刷过一样,渐渐淡忘了。
他的屋里挂着老婆子的遗像,床边放着那盒徽章,里面是他整个的军旅历史。他坐在那里,在遗像和军旅历史之间,他感到自己被深埋。还是这间屋子,现在已经被翻修过,崭新的梁木被刷得黄亮,现在横在上面稳稳当当的,很牢固,不会再塌下来了。他躺在摇椅上,虚空空的裤腿像条灵幡挂在椅沿。屋顶上安了一块天窗,夜里天上的白月把光倾注进来,他的屋里顿时一片惨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在原地进行了重建,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心也可以重建。不过,当他看到遗像和盒子时,如同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猛地把他拽了回去。他的眼前又有一场大雨。
他明明叫老婆子出去的,和儿子一起出去的。老婆子后来怎么样,他是不知道。他是应该知道,可是他永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于那只黄狗,他在二十年后也常常想起,并且心里也会发痛。他现在一看见狗,不论黄的,黑的,白的,只要看到狗,他都把眼闭上,等那狗从身边跑过。狗会引起他神经上的触痛,就像拨动了一根弦,通体都会响动。
七月的天空一片奇蓝,蝉声游丝般在古镇上穿梭。茂盛的香樟立在渡口上,如同顶着一团云。
老头子坐在香樟树的云冠下,看着河里的渡船梭子一样在水面上来去如飞。河水在强烈阳光下闪着繁密细碎的光芒。他看着河水不住地朝远处奔去,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怅然。直到今天,他依旧相信自己的断腿不在医院的废物桶里,而是在这奔流翻滚的河里。它好像要在河水里代替他行走,走完他在陆地上虚空的二十年的路程。
原来他在河里独步了二十年。
他对所有过往的游客说,我的腿在河里,它在河里走路,你们看见了吗。
游客们都远远绕开他进入古镇,如同躲着瘟疫。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鲜鱼口镇有个疯子,天天坐在香樟树下,说他的那条二十年前消失的断腿。
儿子很苦恼。爸爸要是坐在店门口时,几乎没人进来光顾。儿媳建议把他送进养老院,儿子说,再等等看吧,他是我爸爸。
要等你自己等,眼下的生意都被老头子搞坏了。儿媳说着就要哭,但没哭出来。有个游客在外面看那些玻璃饰品,不过还是没有进来。
老头子有一次上了渡船,渡船师父说,呀,你要上哪里。他看着老头空空的裤腿。
走吧,我想在河上走路。他凝视着宽阔的河面。昨晚一场大雨落下,河水涨了不少,浑浊而湍急。无数飞鸟贴着水面飞。雨后的骄阳晒在船顶上,坐在船舱的人渐次感到热气袭来。游客都盯着这个古怪的人,他们之间仿佛也有一条河,隔着千里万里。他们看他,好像隔岸观火。
吓,真是疯了。渡船师父不去理他,把渡船启动,马达声震响后,渡船开始驶向对岸。
近来老头子更不爱说话了,连小女孩也不搭理。他不坐在店门口,而是整天整天在香樟树下。空空的裤腿被河风吹得飘来荡去。
小女孩又喊着,爷爷,吃饭了。爷爷,你回来呀。
老头子没有回应。他的耳朵灌盈着滔滔的水声,他心里在数着一步,两步,三步……。他的断腿在心里早已行程万里。
河上的水鸟来回打旋,在黄昏下全变成金色。绿色的树冠也成了金色,好像头上正烧着一片霞。渡船已经停止了营运,静静停在岸边,轻轻地起伏。
蝉声被喧闹的水声淹没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以跬步的速度在跳动。
小女孩远远地看着爷爷,又喊,爷爷,听见了没有,吃饭了呀,爷爷。
小女孩的爷爷拿起拐杖用力朝地上一磕,好像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他回过头朝小女孩挥手,说,爷爷不回去了,爷爷的腿找到了,爷爷要走了。他冲着小女孩笑,小女孩也记住了那个笑容,在夕阳的余晖下金色的笑,那个场景永久地被定格下来,在那个疯长的香樟树下,爷爷满脸金色,朝她挥手,好像挥动着一根枯枝。事后小女孩对哭泣地爸爸说,爷爷那天是笑着走了的,好高兴呀。
他的尸体是在一公里开外的下游发现的,捞上来时人们发现衣袋里有一张被泡烂的相片,还有几块精致的徽章,被河水洗得格外透亮。
据说那天夜里,又来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老头的儿子说,吓,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