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杨慧珊、张毅采访记录: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本文主要为下一篇关于上海琉璃艺术馆的文章做铺垫。尽管很多时候这样的节目上的采访一般都是提前做好文案等准备,但是我依旧能够在对话中感受到夫妻二人的诚挚与真情,对理解他们的作品有很好的帮助。图片源自展馆、网络,转载请联系豆邮。

杨慧珊,台湾金马奖影后,演过124部电影,诠释过124次人生悲欢离合。1987年,在电影生涯达到最高峰时,她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电影,进入琉璃创作。若问:为什么?不安,可能是一个答案。白居易诗:彩云易散琉璃脆。电影世界中的华美与虚幻,作为一位女演员,对将来的不安;生命中,对于生老病死的不安,对憎恨的不安,对欲望的不安,甚至是爱的不安,终一生不能稍缓。有没有一种材质,能够表达生命的种种不安,又能安抚种种不安?《药师经》第二大愿: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在琉璃这个材质,在雕塑佛像的过程中,杨慧珊从不安之中,看到一束光。

采访文案:
董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你们二位在台湾影坛炙手可热,获奖无数。那也是很辉煌的一段岁月。
张:现在看感触很大。
杨:好像在看别人一样。都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世界。
董:为什么突然就从电影人变成了手艺人?
张:在(拍摄)电影《我的爱》的时候,我们就接触到水晶玻璃这件事情,很有意思。我记得它像生命一样,看起来非常地华丽、庄严,但是一不小心碰到地上就会破碎。

董:白居易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杨:我当它是一个缘分,像是命中注定的。你看,莫名其妙拍了一百多部电影,那这一百多个生命的学习,现在回头想起来,其实好像是在为做琉璃创作在做生命的学习。
董:可是二位对于琉璃来讲,毕竟是门外汉,那是怎么开始的呢?
杨:从零——负数,甚至可以说。
张:有一个叫水晶玻璃的脱蜡铸造法,当时只有法国人会做,那是他们祖传的秘方,他是不能可能卖给你的。我们觉得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就买蜡烛,煮蜡烛,就开始了。
董:拿铁锅煮蜡烛?
张:是的,我成了她一辈子的笑话。十五万的投资,大概半年,最后我记得,大概负债七千五六百新台币吧。慧珊大概所有的积蓄,全部悉数烧光了。哥哥、姐姐、爸爸的房子,同时抵押,都烧完了之后还有大量负债。那时候慧珊负责研究、开发,我负责借钱。去哪里借钱?朋友一听张毅的电话,就都不接了,知道是干嘛的。银行第一胎贷完了你还是不够,你又去。有的时候他们就说,“张毅又来银行”,他们就调侃你,说“怎么老看你啊,那杨慧珊呢?”。我们两个就站在那里,后来才发现他就是叫你来看看而已。有的时候我们站在那里他们就解散,去吃午饭了。
杨:我知道张毅会很难过,我觉得还好,我个性一向很阳光。所以我就觉得碰到事情那就是碰到了嘛,反正两个人一起。

董:您在创作的空间里一定遇到了很多很多很多次失败,是吗。
杨:我们这个制作的工艺分为十二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上千上百的失败,因为每一道工序里面,都有它很专业的技术。我们一开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每天和猜谜一样,是不是水多了,是不是水少了,就这样的。
张:有的时候就会发生我们最有名的惨剧——那个炉子就烧了。已经山穷水尽了,那个炉子又是八十万、一百万新台币。你烧了炉子还不知道为什么。
董:听说淡水琉璃工房现在还有一个琉璃冢,所有失败的作品都在里面堆成山。
张:一看一匹马,腿没有了,你真的下不去手去砸它。那么大的坑里面,五六米的坑,就搁进去。后来我们就说,那就是一个琉璃冢。
董:有大概多少件作品?
杨:难以想象,堆积成山。几百上千的。
董:您没有觉得走不下去了吗?
张:可能我们自己会和自己说,虽然失败了,但是这是中国的琉璃工艺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造型。
董:是把我们民族失传两千多年的工艺,能够让它重见天日。
张:是的。我们无意间在国外展览,就有别的国家的学者和我们说,你们为什么不去看一下河北省满城县中山靖王金缕玉衣耳朵上的两个耳杯。他说那是中国最早出土的,用铸造法做的琉璃文物。我们两个都非常难过,为无知,惭愧啊!我们反而有一个很大的冲劲,就是我们要告诉全世界,脱蜡铸造,中国人早就有了。

董:当年第一件成功的作品,是什么?
杨:《第二大愿》。琉璃在佛家里面,它又也是七宝之一。《第二大愿》在《药师经》里面说的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张:我觉得它是一个状态,就是当你真正有智慧的时候,你应该自己变成透明的,没有任何杂质。
董:第一部成功的作品出现在你们创立琉璃工房后多长时间?
杨:四五年以后。
董:我听说张老师经常会叫慧珊姐愣子,就在她干起活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愣?
张:我没什么耐性。我做一点事,超过五十分钟呢,就会想去看看别的。那她一坐,可以不动的,她可以三天三夜,一个礼拜。夜里我一点醒来,边上没人;三点醒来,还是没有人;七点醒过来还是没有人,一天这样,两天这样。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假设有一天早上,伙伴告诉我说,杨小姐走了,我是不是立刻要决定,不要再做了,我们放弃。那后来我再想,对于她这样的人,做下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有的时候他们说一站站四十几个小时,她那个腿都水肿了,她自己都不会知道。

董:在最难的时候,有没有相互埋怨?
杨:不可以,不可以。我觉得能够在一起做,就很开心了,那个才是最重要的。1998年那一趟他心肌梗塞,那个时候真的是,直接眼泪就下来了,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地方,几乎都是两个人在一起,那怎么可以这个人就不在了。所以在病房的时间,我就带着我的工具,那些图,就在那边做。其实心是慌的,我就是要抓回那个我们还是在一起工作的那个感觉。

董:为什么当时做出来的是这样一件作品?(倾听)
杨:后来他给这个这样一个名字,很能说明当时的感觉,就是倾听生命,倾听无常。
董:余光中先生特地为你们俩创作了一首诗叫做《琉璃观音》,里面是这样写的:“这琉璃的清凉世界,原来在酷焰中炼就,看我,已百毒不侵。”
杨:一直也认为做琉璃过程挫折很多,很辛苦,某种程度上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修行。

今天我们要朗读的是丰子恺的《渐》,谨以此篇,送给普天之下,虽然挫折不断,却仍然乐观奋斗的所有朋友们。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