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的罪与罚:女性写作如何“越界”
【 本文选自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剑梅文学评论集——《小说的越界》精彩书摘】

每个行走世间的灵魂,都渴望拥有一个有形的家,暂时或永久地驻足。大多数女性作家的写作都比较喜欢围绕着“家”的空间以及“家”的情感和生态。充满烟火气的厨房,松暖的面包,香喷喷的炸鸡和红烧肉,鲜明亮丽的装饰家居的花朵和植物,晒在春日阳光下的湿软的衣服和床单,围绕在膝边的活泼的孩子们—无论我们在哪一个国度生存,无论我们漂泊到哪一个城市或乡村,有女性的地方就有家的温暖,就有双脚踩在泥土中的那种踏实的感觉,就有严酷夜色中抚慰人心的幽黄的烛火,就有一个个美好的当下。
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女性是家中的精灵,是安抚生活中所有伤痛的阳光,是宁静有序的平凡人生的维系者,是家族血脉的传承者。在人生的各种灾难中,家是我们的安全屏障,而把生命投入家庭的充满母性的女性,就是保护家人的四面墙壁。然而,家也是束缚女性的可怕的空间,天天围着灶头打转的女性,被乏味、单调与重复的日常生活所捆绑,女性的时间和生命在寻常生活中一点点消耗,如同水面上的倒影,不留痕迹。家给女性留下的日常碎片、无尽的孤独、难以填补的空虚、心灵的伤痛,常常是女性作家书写不尽的叙述空间。
在当代外国女作家中,我最近阅读的三部女性作家的小说都触及家对女性的伤害、或女性对“家”的越界的主题:美国女作家玛丽莲·罗宾逊的《管家》,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以及韩国女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这三位女作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用不同的叙述手段,让女性建构的自由生命空间一次次逾越传统家庭的界限,勇敢而坚决地挑战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定和限制。

重新定义“母性”:《管家》
《管家》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小女孩茹丝,她的母亲海伦自杀后,她和妹妹露西尔来到年迈的外祖母家,外祖母去世后,两位姑婆来充当“管家”的身份,不久她们就离开了,由到处流浪的姨妈西尔维来继续照料两个幼小的女孩。
这部小说探讨的就是“家”和“管家”的问题,其中不仅有实体的家,也有心灵的家。男性在这部小说中,基本上是“缺席”的,唯一在小说开篇的叙述中出现了几次的外祖父,动手建造外祖母的房子,早早就葬身湖底。在茹丝和她妹妹成长的过程中,爸爸始终是缺席的,唯有女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是一部关于女性成长的小说,也是一部重新定义“母性”的小说,更是一部女性寻找自我认同的小说。
小说的结尾,西尔维和茹丝一起点着了自己的房子,坚决地逃离“家”,逃离小镇,踏上了永远流浪的旅程。然而,烧毁“房子”的这个举动,并不意味着她们被动地被赶出家园,而是主动地选择自由,选择流浪。这个举动,被许多评论家阐释为具有强烈的女性主义含义。
的确,烧毁“房子”,烧毁自己安居的“家”,是西尔维表现“母爱”的行为,她不想跟茹丝分离,她们属于同一种人,有精神传承,是真正意义上的“母女”;但同时,烧毁她们自己的“家”,也等于完全与传统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定义决裂,彻底背弃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在居无定所、漂泊流动的旅程中,为自己的灵魂找到精神归宿。
西尔维是罗宾逊塑造的一个美国文学传统中少见的“母亲”形象,她所象征的自由精神,是对传统家庭观念的一次勇敢的“越界”。

原生家庭的“黑暗之心”:《微物之神》
这部小说的主旨是为“无声者的微物之神”发出声音,也就是为被压迫在社会底层的女性、贱民和弱小的孩子说话。小说以印度的喀拉拉邦的婆罗门女子阿慕和帕拉凡(贱民)男子的爱情悲剧为线索,讲述了一系列关于逾越“家”、阶级、种族、宗教的故事,是一部典型的全球化情景下的后殖民小说。
虽然小说中的“黑暗之心”的隐喻延续了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对殖民者的批判,但是真正的“黑暗之心”来自被殖民者的内部,来自压迫阿慕的原生家庭。用洛伊的话来说:“在阿耶门连,在这个黑暗之心,我所谈论的并不是白人,而是关于黑暗本身,关于黑暗究竟是何物。”
就像萧红的《生死场》一样,虽然《生死场》的背景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可是让人震惊的是,对中国女性的压迫更多的来自中国男人,来自充满男性沙文主义的传统父系制度,来自“家”的内部。被“夫权”压制得身体变形和毁灭的女子,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连村里原本最美丽的女人,也被丈夫的冷漠摧残成可怜的怪物。不过,不同于萧红的《生死场》,洛伊的《微物之神》的女主人公阿慕敢于逾越家族、种姓和阶级的禁忌,敢于卸下禁锢女性千百年的镣铐,让卑微之物散发出神性的光芒。

平凡女人的抗争:《素食主义者》
洛伊的《微物之神》以丰富的内容取胜,有厚重的历史维度作为小说的大背景,而韩江的《素食主义者》则完全基于个人和家庭,除了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叙述视角,还运用了女性独特的“向内转”的个人梦境的叙述视角,颇有创意。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平凡的韩国女性英惠,在丈夫眼里,她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性,没有出色的姿容,没有特殊的爱好,没有张扬的个性,只是像所有韩国普通家庭的女性一样,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丈夫—每天为丈夫准备好餐饭,替丈夫熨烫衣服,围着丈夫生活,给丈夫提供一个舒适安逸的家。可是有一天,这种普通的日常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英惠因为做了一个血腥的噩梦,而彻底变成了素食主义者,这种具有强烈的自我意愿的选择,让冷漠自私的丈夫无法理解,连惠英自己的父母姐弟也一样无法理解。选择吃素的英惠因为冒犯了传统男权社会的规定,遭到残酷的对待。
《素食主义者》把女性主义和素食主义结合,从这一角度来质疑和批判韩国的父系传统和夫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和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