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出国以后才知道的事
查看话题 >一次面试,啤酒,和文化冲击
2020年的大年二十九,灰蒙蒙的天下着雨夹雪,我登上了前往一所小私立学校的面试的飞机。这是我拿到的唯一一个on site面试。那所学校离我本科的学校并不远,开车大约四小时车程吧,学校本来让我自己开车过去的,可我没有车也没有驾照,于是还是给我订了飞机票。学院秘书把几个航班信息发给我让我挑的时候,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这不是小说电视里霸道总裁才有的待遇嘛。
在那个很小的机场,一个在读学生接上和我差不多时间到的另外两个面试者,一路讲着学校和城市的奇闻轶事,把我们送到了学校酒店。酒店条件很好,甚至窗帘都是电动的。我还幸运地没有室友,一个人睡双人房,尽管可以在大床上放肆滚,但我三晚都只是像往常睡在陌生地方时一样,缩在床边一角,甚至几乎没有翻身。
傍晚时分,一个在这个学校就读的朋友来接我,准备晚上去他家吃提前一天的年夜饭。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来我所在的城市工作面试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我带他逛了一下我们学校,这次轮到我来他的学校面试了。这天晚上学院有安排和在读研究生一起吃的晚饭,为了年夜饭我没有去,比其他人晚了一天见面。他带我逛了一下校园,学校不大但很精致,因为其宗教背景,最大的大教堂华丽而壮观。之后我们去了小小的中超稍微买了点东西,去他的宿舍做饭。朋友看起来平时一定经常做饭,做了红烧肉、排骨和清蒸鱼,再一路小跑在雪地里把热气腾腾的菜端到对面宿舍的同学家,聚会就在那里。来的都是他们专业的国际生,一共二十来人,大约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其他国家的人。作为一个南方人我第一次学着包饺子,再在煮好的饺子里兴奋地找我包得极其丑陋的那几个。他们把成箱的啤酒直接放在门外的雪地里充当天然冰箱,每当要拿的时候就穿着短袖缩着胳膊快速跳出门去拿了跳进来,猛灌一口嘶着凉气。有人用小蓝牙音箱放着超市过年神曲歌单,不管哪个国家的人都在好运来的曲调里拿着酒红着脸摇摆。我抱着一杯可乐——喝软饮的人也挺多的——和人瞎聊天,反正我谁也不认识,他们也压根记不得我的名字。一个喝得有点上头的亚洲小哥一口一个F word,听他说话那股子随意的劲儿我以为他是ABC,结果是个泰国人。他从讨厌美国人把pad thai当泰国菜代表,再到吐槽中西部广袤平原玉米地的无聊,可以一直说下去还说得很有趣。尽管在场的人我只认识一个,但其实这种场合是我感觉比较舒服的,我平时不一个人宅着的时候,也更经常和其他国家的国际生一起玩。
第二天,也就是面试正式议程的第一天,面试者都在酒店大堂集合,有人来带我们去各个地方。早上先是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在读学生的poster展示和交流,然后是学院的一系列介绍讲座,中午吃了冷三明治,组织参观学校实验室和其他设施(我选了户外试验场,在冰天雪地里听讲了半小时冻得直跺脚),下午是各个导师每人三分钟宣讲。一共大约30个面试者,放眼望去都是白人,偶有几个亚洲人,好像没有黑人。早上走路的时候一个亚洲男生来和我搭话,说他来自加州,我还打趣他怎么放弃加州的阳光沙滩想不开跑来这又冷又村的地方。下午分组导师宣讲前他又来寒暄问我去哪个教室,然后终于问出了实际想问的:我originally来自哪里。我说中国,他说好巧他也是,又问我会说普通话吗,我说会,他差一点马上就要切换成普通话,但还是顿了一下,继续用英语问道:“你在家里也说普通话吗?”这个问题倒是我第一次听到,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满脑子想着不愧是满地亚裔的加州人啊优先默认亚洲人都是二代移民,而我住的地方别人一看我的脸就默认我是外国人了压根不会问这种问题。最后我说我是国际学生,家人都在国内,这倒轮到他吃惊了,可能他的圈子里很少真正的国际生吧。后来我们聊了起来,才知道虽然他确实有身份,但也是高中毕业之后才出来的,比起ABC或者小时候来的1.5代移民,和本科出来的留学生也没什么区别。
晚上是面试学生和导师的正式晚餐。吃饭的大厅在某栋楼的顶楼,一边是俯瞰校园的大落地窗,另一边是该校引以为豪的篮球队的主场,可以想象在这里喝着酒吃着饭看球的VIP待遇。一下电梯就有侍者接过我们的外套大衣挂起来,若干小圆桌上每个位置都摆着叠好的餐巾,吧台酒保背后一墙眼花缭乱的酒,问一句就能拿到一杯任何饮料,我攥着领外套的号码牌努力不显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部分人立刻都要了一杯酒,拿到那一杯红酒或啤酒后迫不及待喝一口,然后夸赞两句。但我知道我的酒量,我不想喝酒,特别是第一次在这种看似放松但其实很重要的社交场合。虽然我猜想就算要一杯橙汁也能如愿,但还是担心未免也太孩子气了,最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希望别人能以为我在践行某种健康生活方式而不是不会喝酒。晚饭是自助餐,有沙拉、烩豆子什么的,主菜有烤鸡胸肉和牛胸肉(Brisket)。我申请方向的两个导师和申请他们实验室的六七个学生坐了一桌,我才知道这个我一直以为很冷门的方向有这么多竞争者。我主要申请的女教授四十来岁,个子很高,一头染的银色短发,带着夸张的耳环,进来的时候穿一件鲜绿色光滑面料的外套,脚踩大红色马丁靴,胳膊下夹着滑板车,说起话来也很直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摇滚乐队主唱,完全想象不到她是业界颇有名望的教授。同桌相近方向的另一位男教授年纪大一点,灰白的头发有些稀疏了,脸和肚子都圆圆的,总是挂着笑,感觉上更温和一些。教授们是很放松的,一开始就说随便聊天不谈学术,也真的聊起了家里的孩子和狗。但我可以感觉到身边的几个同学,也就是我的竞争者们,就没那么放松了。当老师提到狗的时候,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要贡献一个和狗有关的趣事;讲到乐器,好像每个人都参加过March band;聊起户外运动,就可以听到每个人对自己家乡某条黄金徒步线路的热情推荐。我很想插话,但是英语不好,这些话题也不是我熟悉的,只能一直努力微笑用力点头,桌子下面胃紧张得都揉成了一团。
回到酒店房间我就哭了,庆幸自己没有室友。老师已经说过了要找的学生不只是学术上要有能力,更重要的是要和实验室气质相符,和其他成员合得来。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恐怕永远也不能像那些美国女孩一样谈笑风生信手拈来,在这种场合我尴尬丑陋得连壁花都算不上。我已经可以感觉到老师对其中一个女孩的偏爱,尽管一对一面试还没有开始,我可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朋友打电话来说给我带了自己煲的汤,我本不想去怕被看到泪痕,但他说已经到了于是我还是下去了。事实证明这么冷的天吃了一天冷食喝了一天冰水,终于喝上了一口热乎乎的汤让我温暖平静多了。他可能看出我情绪不太好,带我去了教堂后面一个点蜡烛祈福的地方。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了,但还是有两个学生跪在那里祈祷。我点了一个蜡烛,真诚地对着圣母的塑像发出了未来何去何从的疑问。
面试的第二天是一系列和导师的一对一面试,对面试者个人来说可能是重头戏。尽管dress code是bussiness casual,大部分人都穿得更正式一点,大部分男生都打了领带,女生也穿了套装。但我还是套上了一件红毛衣,毕竟这一天是大年初一,不知道我有没有好彩头。早餐在一个空教室,方便一会去各个老师的办公室面试。我头一晚睡得不好,一边猛灌咖啡一边听一个西海岸来的男孩讲他是怎么因为时差没睡几个小时,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再怎么睡得不好也比有时差强。吃早餐的时候和那个中国男生聊天,他已经有好几个面试了,很有经验,而且这么多面试录取的几率很大,我听了只觉得自己孤注一掷。我被安排了和5个老师面试,每个老师半小时,中间还穿插着他们的实验室参观和研究生交流,非常紧凑。实际聊起来反而比较放松,毕竟一对一聊天不存在抢不上话的问题,聊天的内容也主要是我熟悉的个人经历和学术研究,自我感觉比较顺利,但现在想想可能只是老师们都情商高有经验吧。
午饭是导师、在读学生和面试者一起吃的,没有前一晚那么正式。我已经搞清楚申请同一位女教授T的有三个同学,除了我还有两个女生小R和小A,但名额只有一个。我和小R一起到午饭地方的时候,T教授还没有来。同方向的男教授B看到了就招呼我们坐到他的实验室那一桌。又过了快半小时,T教授和我觉得已经更受偏爱的小A才姗姗来迟,坐在了另一桌。没过多久,当我仍在绝望努力试图加入餐桌上的闲聊时,小R说她有点累了,准备先回去休息,便起身离开。没过多久,B教授还在感叹面试日程太紧把孩子们都累着了的时候,我不经意抬头,看到刚刚说要回去休息的小R坐在了另一桌T教授的旁边。这一下我大为震惊,想不到还能这么做,同时深感自己的巨大劣势。我开始纠结是不是也要过去,至少能展示一下积极的态度,又怕是不是太过aggressive反而会留下不好的印象,B教授看到了又会怎么想;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就算要去,是该像小R一样找个借口,还是大方直说我想去T教授那坐坐。后来我去上了个厕所,从厕所出来装出刚看到T教授的样子打招呼,顺势坐在了那一桌。但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大部分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也就T教授来得晚还在吃,没聊什么也结束了。
留到最后的小R、小A和我一起从午饭的地方出来走回酒店,又下起了雪。我帮她们拍了几张照,自己倒已经心灰意冷,没什么兴趣拍了。下午跟在读研究生去downtown转了一圈,这是一个很小的小城,市中心有一条河,河上翻着白色的泡沫。我淡淡地听这座铁锈带上的城市曾经因为钢铁制造业短暂的辉煌和后来的衰退,看着河边雨中光秃秃的树枝,非常萧瑟。
晚上是在读生和面试学生都可以参加的party,教授们因为不能来都假装遗憾的样子,让我们玩得放肆一点。研究生们有另一半的都带了家属来,还有学生乐队助兴,气氛确实非常轻松。果然一来又是拿酒,我都没去排队。身边的人开着几个我都不知道的啤酒牌子的玩笑,我只能假装听懂的样子一起笑。小A很专注地看电视里篮球比赛的转播,我看到一个三分球差点要说好球,看到小A的表情咽了回去,问她怎么了,才知道进球的是她家乡所在州宿敌的球队。幸好我没有说出口,接下来他们开始讲关于几个宿敌州的笑话,我也放弃去搞懂,淡淡笑过去就完了。自助晚餐里有肉饼,夹在面包里做成汉堡。肉饼里面还是粉红色的,我并没有在意地吃了半个,旁边的人才告诉我这个没熟别吃了,我有点尴尬地放下。桌上有人侃侃而谈着这肉饼一定不是烤的而是长时间放在在一个比较低的温度烘熟的,所以容易出现里面不熟的情况,而我还以为它本来就应该这样呢。吃完饭好久了,好多人都已经回去了,T教授的学生们还坐在那里聊天。他们说想互相多了解一点,于是聊起了喜欢的书、音乐、高中的趣事、家庭生活的趣事什么的,我已经很累了,只能勉强听懂在聊的主题,具体内容一点也不懂也不能分享。“我高中的时候超喜欢某某作家,你要是喜欢侦探小说一定要去看!”我只能勉强说好,而那个作家的名字都没听清。我一度很想先回去休息,又看到那个中国男生频频来我们附近晃,明显是在找我。去和他聊天,用中文说一点我知道在说什么的东西该多好呀。但我最终并没有离开。尽管我心里知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也想稍微给研究生们留下一点我虽然话不多但很愿意听的印象,而且小R和小A虽然笑得稍微有一点夸张了,也还算是聊得火热呢,我怎么能走呢?于是哪怕我只能尴尬地假笑,也最终坚持坐到了最后。
回去以后,我知道希望渺茫,但只要结果没有出来,也终究还有一点小小的火苗。毕竟这是我唯一的面试,我也没有别的指望了。我给谈过话的每一个教授和研究生都发了感谢邮件,算是尽了人事。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毫无防备地照常点开Instagram,映入眼帘的是小A新发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那所学校的卫衣,站在一个标志性建筑前的阳光下笑得灿烂。春天来了,和我们面试时裹着厚外套的阴冷潮湿大为不同了。她在照片下写着她将在7月开始那里的研究生项目,评论区一片恭喜,其中也有小R的。我跟着评论了一句恭喜,放下手机倒在床上。我在面试时就预感到了这个结果,但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知道。又过了一两周,同样是在Instagram,我看到小R也发了差不多的内容。我有点奇怪,毕竟T教授说了今年只招一个人。仔细读了她的文字才知道她录取的是隔壁学院的项目,研究方向估计应该差不多吧。小R一定是同一个学校申请了类似方向不同学院的两个项目,我根本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评论区里小A兴奋地说秋天在学校里见,我只能又发一句恭喜。在这之后一两个月,我才终于收到了来自这所学校的拒信,没有认真读完就关掉了邮件。
现在大半年过去了,我想大家都有了不坏的结局。我在经历更多的曲折之后搬离了住了几年的中西部,来到了新的学校。当时带我去吃年夜饭的朋友从那所学校毕业,搬到了我之前所在的城市开始了新工作。那次认识的中国男生获得了这所学校的录取,成了微信里的点赞之交,我在朋友圈看到他为新交的女朋友选择留在了加州的学校。我偶尔也会看看同专业方向的其他几个申请者都在社交软件甚至领英的新动态,其中有一个男生甚至将要加入拒绝我的本科时的前老板的组。(在那所学校时他听到我的本科老板的名字,告诉我他拿到了我老板的面试,快乐地跟我说到时候再见。然而我并没有拿到这个面试,于是意外得知被自家老板默拒了。后来他来面试的时候我正好在实验室,他还专门来找我甚至还记得我的名字。这对我来说又是另一个尴尬痛苦的故事了。)南方的艳阳下蝉鸣阵阵,但我可能无法忘记那个寒冷的周末,一直以来以为好好学习好好做实验就可以的我,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我和美国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如此不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