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风花雪月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初夏,本家大哥辉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辉爱上的是邻村一个名字叫做喜兰的姑娘,伊相貌清秀,人也很贤淑。由于父母早逝,喜兰跟随兄嫂讨生活。虽然嫂子对她非常刻薄,但是乖巧的喜兰,把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等传统美德发挥到了极致。贫苦的日子,过得还算是波澜不惊。二十一年的艰辛岁月,硬是将她磨砺出了一种兰的气质,美丽而娴静。见人总是笑意盈盈,笑靥婉转,就象父母给她取的名字一样:一株喜气洋洋的兰。这个美丽的名字,是她父母留给她的唯一遗产。
辉的父母在获悉情况以后,就托媒婆奉上一份当时看来颇为可观的彩礼,从而打动了喜兰的兄嫂,把俩人的亲事顺风顺水地给定了下来。
那场爱情的起始阶段,宛若金风雨露相逢在飞花的紫陌上。美好的爱情使两个年轻人感觉世界是如此美妙,每天早上的太阳都是那么新鲜。仿佛自己手里握有魔力无边的七色花,可以让未来所有的日子,都“胜却人间无数”。
辉家境贫困,又是长子,初中毕业就被迫辍学,成了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是聪明智慧的辉,并不仅仅只是满足于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家乡淮河岸边沟壑纵横,渠塘湖汊密布,鱼虾、河蚌、黄鳝等天然水产品丰盛,辉就成了逮鱼摸虾的行家里手。记得那时候每到夏天,东方刚刚泛白,太阳还在地平线下睡大觉呢,就看见辉拎着一个竹篮子出了家门。不消一袋烟的功夫,辉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竹篮子里鱼蹦虾跳,辉的脸上也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辉家的房屋紧挨着沟边,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几株亭亭玉立的翠竹,栽在水沟旁边。几番风雨过后,就蓬勃成了一大片翠绿的风景。微风吹过,柔媚的竹叶在水面上摇曳多姿,袅娜生烟;沟里的菱角花、鸡头菱,也自作多情地展开了它们美丽的容颜。农闲的时候,辉就把那些竹子砍下来,取其细细的竹管,用小刀雕刻成一支支竹笛,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卖。小的五分钱一个,大的一毛钱一个。朦胧月光下,辉那清越的笛声,几次把稚气的我吸引到他的小屋里。每次看见我,大哥都会送给我一支他刚刚做好的竹笛。我就吹着那竹笛,一路欢快地跑回家去。他前后送给我的竹笛,大概有五、六个之多。七十年代那些贫脊的日子,却被辉过得风生水起。
然而,风起于青萍之末。就在辉准备迎娶喜兰的前夕,一个暮春时节的傍晚,在田野上放牛的喜兰遇见了青春勃发的辉。两个年轻人在漫天晚霞的映照下,紧紧依偎情话绵绵。月上柳梢时,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殊不知这一幕,却被喜兰嫂子那一双歹毒的眼睛看见了。她恨得牙根直咬,眼里仿佛能够喷出火焰来。喜兰刚一进家门,就被嫂子一顿恶毒地咒骂,哥哥也不分青红皂白地朝她动起了拳脚。拈花微笑的曼妙女子,何曾受过兄嫂如此凌辱?就在夜阑人静时跑到村庄外两人相遇的地方,喝下了家里剩下的半瓶敌敌畏。幸亏被夜归的人及时发现,才拣回了一条命。喜兰的性命是保住了,精神却失常了。喜兰的兄嫂为了免除医药费的负担,匆匆忙忙地把她嫁给了辉。
刚过门时喜兰还忽而清醒,忽而糊涂。那时候,年幼的我经常坐在家门口,看见满脸忧郁的大哥带着笑嘻嘻的喜兰去乡村医院看病。半年后,喜兰就彻底地精神失常了!整个就一白痴,光知道笑。原本心灵手巧的她,什么都不能做了。天天象个幽魂一样,在村里飘来荡去。
一天中午,听见村庄前面有吵吵嚷嚷地声音,穿越屋舍与树木,喧嚣地传过来,我好奇地跑去看个究竟。挤到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面,看见喜兰的公公拿着一条牧牛的鞭子,往她身上一鞭一鞭地抽打。打得衣衫不整的喜兰,哇哇直叫满地乱跑。据说是她把家人仅有的几件新衣服,统统用剪刀给剪得东一片西一片。一个围观的族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喜兰的惨象,冲上去夺下了那鞭子,才使其免受皮肉之苦。
喜兰的精神失常了,生命力却极为旺盛。这些年来,她陆陆续续地生下了七个儿女。因为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乡里分管计划生育的人也奈何不了她。大的是一聪明伶俐的小女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个孩子七、八岁时就能帮助父亲做饭、洗衣服。没想到却在十岁的那年冬天,去沟边洗衣服时掉到水里淹死了。当她叔叔把她幼小的身体从沟里捞出来时,她已经气息全无。全家老少哭声一片,族人也是悲恸不已。冬天里的村庄,树木萧疏,万卉飘零,一种哀愁与荒凉笼罩在那寒烟渺渺的水面上。当时适逢我回老家探望祖母,那一幕凄惨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让我一阵阵哀恸。
女孩后面,是大大小小四个光头儿子,第六个是一女孩,最小的老七是一男孩。有一年初春,乍暖还寒,我陪父母回老家盖房子时,看见那还不到十岁的男孩老七,却赤脚穿着拖鞋,勇猛地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五里以外的村小学上学。他的脚趾头,由于小时候冬天没有棉鞋穿,被冻掉了一个。那只残缺的脚,看上去特别刺眼。那个小女孩老六,当时十二、三岁,长得气定神闲,颇有喜兰年轻时候的神韵,已经可以帮助父亲打理日常家务了。据亲戚们说,喜兰前面的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儿孙满堂。大儿子大专毕业以后去了南方,在浙江杭州的一家化工厂工作,经过多年打拼,成了副经理,年薪有十几万。几个成年的弟弟也被他带到了浙江打工,挣到的钱养家湖口绰绰有余。
父母盖的房子上梁时,族人纷纷前来祝贺。在贺喜的人群里,我看见了五十多岁的本家大哥辉。华发斑白的他,看上去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原来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在劣质酒精的常年浸泡下,肌肉松弛,肤色泛黄。这些年痛苦的日子,他是怎样煎熬着一路走过来,作为男人的他,很少向外人说道,恐怕只有那一堆堆劣质的酒瓶,才能洞悉其中的端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大哥辉欣喜地告诉我:“大儿子准备斥资十七万回家盖楼房了,一长溜七间,两层楼房”。地已经和别人换好,就在我堂弟房屋的后面。我问他大嫂喜兰的情况,他说还是老样子,只是面容老了些。她已经不象原来那样满村乱跑了,整天就坐在家里发呆。反正她是无忧无虑,也不知道发愁,只要吃饱穿暖就行。大哥那一番看似平淡的话语,在我听起来却满是苍凉。那一年的风花雪月啊,给大哥和喜兰的人生,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凌。
好在大哥那尘封了一世的春天,终于到来了。在我准备返程的前一天,一座新楼在堂弟家的屋后面奠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大哥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2007.06.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