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从此一去不返
祖母越来越孤独。
清明过后,光秃秃的树枝抽芽的时候,风有点大,吹动了祖母的白发和衣襟,她手里捻着一支干草,出神望向天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70岁的时候,眼神还好些,会让我用铅笔在田字格上帮她抄一些“佛语”——那种饱含祈福色彩的顺口溜一,比如老来佛“西方路上一棵松,青枝绿叶万年青,树上挂着经和卷,金枝金叶挂金灯,金灯照着真弟子,弟子照着念真经,观音老母你多担待,人老念经记不清,一个宝盒本姓金,宝盒不离我的身,也保儿,也保孙,保着闺女全家人,保着老来不受苦,保着老来不受贫,保着老来不欠床头债,老来老去不用人,坐在炕上三二日,跟着老母坐莲台,跟着老母万年不回来,阿弥托佛。”
她会让我帮她念几遍,然后凭借记忆记住哪个字在哪个位置,然后背诵给我听,或者跟年纪相仿的人一起交流交换。若是谁家有个什么祭奠仪式,请她去把自己背的“佛经”念上一遍,她就高兴极了。
只是,一年年过去了,跟她年纪相仿的人越来越少,跟她交流“佛经”的人越来越少,或许她渐渐忘却了自己背诵的“佛经”,也或许只是没有人愿意听而已,毕竟她的记忆里装了很多故事,曾经带我在暗夜的想象里飞翔的故事。她讲过的姜子牙救樵夫、猪八戒现原形吃掉洞里的屎清扫道路、狐仙娶亲、道士捉鬼的故事,让我多年后,在别处遇到了相似的版本,总是充满感激,她是为我讲故事的人。
可是,最后,她越来越孤独了,没人再听她的故事。
她在87岁的时候,更加瘦削,眼神和听力下降了很多,只是她的声音依然十分清亮,记忆力依然十分清晰,还记得我大学女友的名字。
秋天的时候,太阳如向日葵般灿烂,风起的时候,有些凉意。秋风吹动她的白色衣服,鼓荡之下,依稀可见她瘦弱的身躯,她的散碎的白发在风中飘扬,阳光给白发镀了一层金。她拄杖而行,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她颤巍巍的脚步跟不上时代的飞速奔驰,她知道自己逐渐被时代抛弃,然后她的世界越来越小,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只能在一个院子里度过,可她依然满怀期待等着儿孙们看望自己,期待着重孙的出生、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
可是,忽然,冬天的风,从西方而至,吹灭那盏摇曳的灯。那盏燃尽的灯,像极了她给我讲故事时候的煤油灯,一灯如豆,照亮过一间屋子,照亮了一条通往更大世界的路。
只是,那个点灯的人已经走了。
人们习惯讲“抚养”子女,“赡养”老人。赡者,丰富也,赡养也就是富裕充足的养老,不让老人缺衣少食,在农耕温饱即幸福的时代已经算是奢望了。于是人们习惯了老人有口吃的就很好,于是他们孤独的内心无人相问。好在,最耐心的三叔,陪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走的时候,她未曾告别,只一次来过我的梦里。她站在旧时的庭院,拄着拐杖,望向门口,我透过香椿树,透过她种的海棠,看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