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爆笑出圈,但别用“顶流”来侮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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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香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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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人乐队不是五个人。 通常时候两个人,一个叫阿茂,一个叫仁科。 后来加入了鼓手和贝斯。 站在《乐队的夏天2》舞台上的五条人,已经是四个人的规模。

赛前问仁科,为什么要参加《乐夏2》。 他说,为了名和利,为了歌能让更多的人听到。 比赛现场,他们搞砸了,却出了圈,上了热搜。

全网都在刷着“被五条人笑死”的话题,仁科在张晓舟家里看齐泽克。

本来演出的是《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结果没告诉大家问题就出现了。 舞台上,仁科一个眼神暗示改歌。 鼓、手风琴、吉他一同奏起了《道山靓仔》。 那一刻,他们觉得只有《道山靓仔》能顶得住他们的热血。

猝不及防的惊喜,导演组疯了。 在群里说着“让它发生”、“好摇滚乐啊”、“我被摇滚乐吓死了”。

灯光师被迫扭成DJ,摄影师找不到方向,方言演唱看不到歌词。 演出效果大打折扣。 然而,talking(聊天)环节,两人接地气的幽默成了整晚的高潮。 这对被淘汰的选手,反而成了最先出圈的乐队。 一个坦诚说为了名利而来的乐队,结果为了满足那一刻的热血,弃名利而去。 这本身就是很摇滚的一件事。

当你了解五条人的音乐,会发现他们的人和他们的音乐是如此契合。 五条人以摇滚安身立命,却因为“好笑”出圈。 这本身就很幽默。 但今天我们不开玩笑,只聊聊作为音乐人的五条人。 >>>>五条人与海丰 阿茂和仁科,都来自广东汕尾海丰县。 81年的阿茂,来自偏僻的海丰县陶河镇;86年的仁科,来自飘着鱼腥味的海丰县捷胜镇。

海丰是一座滨海小县城,一个不土不洋、鱼龙混杂的城乡结合部。 《踏架脚车牵头猪》里唱道: “城市不像城市,农村不像农村,海丰公园只建一个门。”
街道上,汽车、摩托车的噪声,能把路口那个耳聋的震怕。 歌词里的县城,“猪”、“拖拉机”、“公交车”、“撒泡尿”等意象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幅落后的县城面貌,还带有某种魔幻的气质。

阿茂与仁科都曾是海丰小镇上的富户。 90年代,建筑生意的走俏,让阿茂的泥瓦工父亲,赚了很多钱。 父亲每天开着三菱越野车,载着阿茂去县城的大超市买东西,着实风光。 第一次听摇滚乐,还是从家里几万块一套的音箱里放出来的。 后来,父亲因一笔赊款,破了产。 父亲的遭际,让阿茂对海丰的一切都“看不惯”。 阿茂身上很早就有一股叛逆的匪气。

在仁科的父亲做生意赔钱,载着全家连夜逃债之前—— 仁科还算有钱有地位人家的孩子。 家里开酒楼、餐厅,还有一家卡拉OK厅。 父亲逃债后,他们举家搬到了海城。 穷得没了电视机,反倒富得天天读书,还喜欢买两块钱一本的过期《故事会》。 2019年的那张专辑,就叫《故事会》,专辑歌曲有股浓郁的民间传奇风。

现实的故事没有《故事会》那样传奇. 仁科遇见阿茂,是一个无业游民去投奔另一个无业游民。 2003年,仁科去到广州,跟阿茂一起在暨南大学西门,卖打口碟。 两个同样喜欢摇滚的青年,两个出身、经历相似的海丰人, 开始了他们长达一二十年的乐队之路。

五条人对他们的音乐定位很明确。 当年海丰县城张贴有一个标语:“立足海丰,放眼世界”。 五条人将这句话改写了,当成第一张专辑的口号: “立足世界,放眼海丰”。 就是用县城外的视角和世界性的音乐来描述海丰。

《秧歌舞》里有一句词: 摇滚歌手要远离家乡一万年,到电视机里去表演。 和大多数小镇青年一样,他们要不断远离家乡,去历经大千世界。 不论去到哪,他们的歌里永远都有海丰。 第一、二张专辑《县城记》和《一些风景》,都记录发生在海丰的故事,绝大部分歌曲用海丰话演唱。

《乐夏2》里,他们唱的那首《道山靓仔》,出自《县城记》。 视角对准一个穿破拖鞋,骑破单车,头发乱糟糟,看起来很拽的小混混。 在一个“天乌乌,欲下雨”的天气里,他好像听到妈妈在喊“阿仔啊回家吃饭吧”。 可是这个很拽的混混此刻在看守所,一股悔意涌上心头: “都怪我那时候,不成器,老去混。都怪我那时候,不成器,老去混。”
这样吊儿郎当,不学好,到处混的青年,在小镇上太常见了。 在他们的歌里,有很多儿时记忆,那是他们走到哪都无法抹去的故土情结。

有句俗语叫“天顶雷公,地上海陆丰”,是说海丰民风剽悍,嫉恶如仇。 仁科的家乡,青年人好斗,一点小事可以闹到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地步。 小时候仁科趴在窗边,看到好几个人拿着西瓜刀劈另一个人。 拿西瓜刀互劈,在仁科脑海里挥之不去。 《曹操你别怕》中,五条人将村民打架的场景写了进去。

歌里,刚弦大力刷弹,嘭嘭、嘭嘭、嘭嘭;鼓声趁势作乱,噔噔噔、嗵嗵嗵。 紧张、混乱又肃穆。 你能从歌里感觉到强劲十足的华南野风,生猛、血性又壮大。 “来了没?”“到外口了!” 来喊去 吼喊这吼那 骂爹骂娘 又跺脚荡手十多个人比脚比手喊道:你们敢来我乡里踏我的田?!Pu母啊!(嗬)阿兄这个时候 畏畏缩缩拎着拖鞋 躲在后面而他阿弟 慌慌张张 擦了屁股 抓着皮带 汹汹来喊…… 这股赤辣辣的乡野生猛气,在前两者专辑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有段时间是“城市走鬼”(流动小贩)。 可以与卖盗版书的老赵,炸臭豆腐的老良,卖地图的小东同睡一个桥洞。 “卖打口碟的黑哥说我箱子里,CD很多世界上所有的音乐都有”。 “炸臭豆腐的老良说,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吃臭豆腐的越来越多”。五条人的音乐里有鲜活的海风人物志。 上到国家政策物价飞涨,下到田间阿伯,光棍大叔,都写进了歌谣。 他们生活于其间,从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纪实性的平视,同时带有人文主义关怀。 遇到一个瞎眼老伯,听他说话很让人旷达。 “我在14岁的时候我的眼瞎了,但是人间最美的风景我已经看过。” 歌里喝田边的李阿伯,拿着锄头,戴着斗笠,口中叼着一根烟。 他跟我说:“人生就像种荔枝,有雨也不好,无雨也不好。" 有人说五条人的民谣是音乐化的侯孝贤电影; 也有个广为流传的评价,他们的歌舒展了原汁原味的乡野中国,富含的原创性彰显了音乐的终极意义—— 吟咏脚下的土地与人。

看到五条人在《乐夏2》的演出,很多人想到了九连真人。 如果说九连真人是怀抱理想的小镇青年,有一股将音乐带出国门的气势。

五条人是那种走街串巷的吟游诗人,可以坐下来跟你闲聊,他们的音乐属于街市,也归于街市。 在《乐夏2》里,他们说自己的音乐是“塑料味”的。 按照他们的解释,所谓塑料,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真实。 他们宁愿“土到掉渣”,也不要“俗不可耐”。

>>>>人间悲喜剧
2015年,五条人乐队出了第三张专辑《广东姑娘》。 这是五条人乐队签约了著名唱片公司摩登天空后的首张专辑。 乐队也新加入了一个鼓手。

这张专辑大多用普通话演唱,主打歌几乎都是情歌。 调子朗朗上口,曲风柔和舒缓,像夏日柔风,拂过装满心事的少年心头。 有些人说,五条人变了,变得商业化了。 阿茂回应,不能永远停滞不前,每个阶段都要有不同尝试。 听这张专辑,能感觉到五条人远离家乡后,歌里那股柔软的乡愁。 你说,难得今天,阳光很美。不如我们来跳个舞,可我舞步凌乱。让人沮丧,总是踩到你的拖鞋上……亲爱的广东姑娘啦啦啦,亲爱的广东姑娘我爱你。 现在看来,《广东姑娘》是他们一次成功的尝试和突破。 音乐不能一成不变,不然不是观众听腻了,就是自己做腻了。 你能从第四张专辑《梦幻丽莎发廊》里,听到三专《广东姑娘》柔和的诗意,也能听到一专、二专里的生猛热烈。

梦幻丽莎发廊,背后有段故事。 小时候,仁科的亲戚开过发廊,妈妈在里面做员工餐,仁科放学后喜欢去发廊玩。 那里的人和事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情结。 长大离开海丰,去到广州的石牌村,他还会找一家发廊洗头,一次五块钱。

歌里有一个来自梦幻丽莎发廊的“她”。 她年轻的时候被人骗,被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想让一个小哥哥带她去海边,在椰子树下一觉到天亮。 可小哥哥很穷,现实的哀伤该和谁讲。 结尾,他悄悄离开了发廊。 “风吹过石牌桥,我的忧伤该跟谁讲,天空挂着一轮红月亮,我离开了梦幻丽莎发廊。”
在五条人诗意的哀伤中,总有对对底层心酸的捕捉。 他们的歌有的像电影《大佛普拉斯》,一出荒诞的悲喜剧。 一开始以为五条人只是描摹土地和人。 当开始认真研磨他们的歌词,会发现里面有荒诞色彩,悲剧的小人物,强悍地活在世上。

每座城市都有烂尾楼,每座烂尾楼都有故事。 五条人2018年发行的《烂尾楼》,取材自真实故事。 1993年,广州有座叫“港澳江南中心”的楼,盖到29层就停工了,成了烂尾楼。 1995年,据说大楼的老板之一从这栋楼跳下去,自杀身亡。 2012年,这栋楼复活了,成了今日的达镖国际酒店,远近属这里的写字楼最高。 一栋楼,二十年几经风雨,几代人的悲欢藏在它的繁华与落寞中。

歌词依然剥去了任何修饰,用最直接最简洁的语言讲道: 在一栋烂尾楼里那里聚集了疯子乞丐孤魂野鬼还有一堆流浪汉大楼的主人在二十年前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生意人沦为乞丐躲藏在烂尾楼里面 在一座巨大的钢铁吊桥上,来来回回的人群,重复着心酸的现实。 “一个父亲在寻找他的儿子,乞丐财神爷在街上乞讨,米奇老鼠在广场跳舞,幸福变成现实转化成海报。” 而那些流浪汉,“身上披着麻袋,自称为古代的匈奴王。大楼结构像迷宫一样,里面的人都疯疯癫癫。酋长带领部落走出沙漠,他也消失在传说里面”。 这座烂尾楼在五条人的演唱下,染上了魔幻现实的味道,有辛辣的讽刺,也有时代的悲鸣。 现实是这样荒诞不经,扑朔迷离; 人们疯疯癫癫来来去去,最终都会消失于传说中。
在这首歌里,除了鼓、吉他和贝斯,特意加入了二胡。 有一种街头说书的感觉,给这片魔幻景观,投去悲凉又意味深长的一瞥。 在城市灯红酒绿一侧的黑暗中,在高楼的阴影遮住的角落里,有很多看不到的苦难。 “一辆货车撞上了高架桥,卡在桥墩里面,一名年轻的男子抱头痛哭……” 被拐卖的年轻妹,48岁的老光棍阿炳耀,他们很可怜,没有人记录他们,仿佛他们无足轻重。 五条人把他们写进去,为他们唱道: “嘿,我的朋友,明天的太阳依然为你而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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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曾评价五条人: 五条人身上一半是流放者一半是流浪者,或者说,一半是漫游者一半是走鬼。 所谓流放者,是有清晰的主体意识,是三观坚定的,是自我流放于社会的边缘和艺术的角落,但他清楚自己是个“文化人”。 而流浪者,是迫不得已地被生活卷进天桥过道和桥洞里,被卷入沙尘和酸雨中。


他们迫不得已卷进生活的尘沙里,还葆有达观的态度。 他们生动自然到,中文夹杂英文说话,也有一种朴质和喜感。

恐怕五条人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们在舞台上最本真的流露,无意中嘲弄了资本包装、精致主义与消费主义。 而他们还茫然不自知,洒脱地一笑而过,背着手风琴离去,还不忘安慰导演: 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豆瓣《乐夏2》的页面上有条点赞最高的短评: 五条人完成了一次堪称伟大的行为艺术,狠狠地抽了这个流量时代一记耳朵……伟大的注脚。

反对一切将个人“伟大化”的行为。 五条人不伟大,只是真实展现自己的时候,无意中代替观众狠狠踹了这个流量时代一脚。 观众感动于他们的少年热血,舞台上的洒脱幽默,精神上的独立自由。 这是活在规矩之中的我们所缺乏的,也是精致而虚伪的时代所匮乏的。 而这也许是我们最需要的摇滚精神。
文/香蕉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