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谣传 筒井康隆 于雷译 原文载于外国文学1981年第三期
《关于我的谣传》译自日本新潮社1979年出版 的《现代文学》第七十八卷。
简井康隆是日本当代作家,1934年生于大阪, 1955年毕业于关西戏剧学院。著有《逃亡与追踪的舞的》、《家族八景》、《将军醒来的时候》等。 他的作品夸张而富于想象,充满讽刺与嘲笑。因此,有人称他为日本文坛上一颗孤傲的“黑星”。
我正在欣赏日夺广播协会的电视新闻节目,忽然听到播音员扯起我的闲话来,不禁大吃一惊?
'“越南新闻广播完啦,下面请听国内话题:
“却说,森下勤先生今天邀请本公司的打字员美川明子小姐去喝茶,迺到了拒绝。
“森下先生邀请美川小姐喝茶,这已经是第五 次,除第一次两人双双对对去喝了茶外,以后四次都接连遭到冷遇。”
“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气得把茶盅往桌上一摔,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荧光屏上居然出现了我的头部特写镜头。
“美川小姐之所以拒绝森下先生幽会之约,其 中秘密,本台暂时尚未査明,”播音员仍在继续胡当八扯。
“根美川小姐同一公司的坂本书间先生声称: 美川小姐并非十分讨厌森下先生,只是对他尚未倾 心罢了。因此,她才婉言谢绝。“ ,电视屏幕上又出现了美川明子的面部特写镜头。
“由此可见,他们初次一同喝茶的时候,森下 、'先生肯定没有给美川小姐留下深刻而又难忘的印 象。另外,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森下先生今天晩 上下班后没有到任何地方去广已经回到自己的宿 舍,正在自炊自餐云云。
“以上播送的是有关森下先生的新闻。请注 意,今天晚上,神户市瑞个峰①正在八幡神社举行禳灾夜祭②,,下面就向观众转播热闹非凡的夜市实 况。°
“喂喂,你是进行现场釆访的水野先生吗? ”
“对对,我是水野。”
直到电视播完下一个节目,驾都感到茫然,两 只失神的大眼睛呆呆地盯着荧光扇。
“唉,真吓人,”过了一会儿,.我才嘟咽了这 么一句。
是幻觉吧? 一定是的,是幻视,幻听。怎么能 不叫人这么想呢?我不过是邀谙美川明子小姐喝啪 茶,她也只不过是一如往常,对我婉言谢绝了。报 导这类琐事,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新闻价值呢?
不过,真是幻觉吗?那么,荧光屏上映出的人 像和下边的签名,还有播音员耍嵋皮子时的那种怪 模样等等,不都是活灵活现,就在眼前吗……
我使劲把头一甩,喝道:
“简直岂有此理 ”
新闻节目结束了。
我想来想去,总算搞通了。
“是幻觉!纯粹是幻觉!”
原乘世界上还有如此真切的幻觉。我的笑声住 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愁想:假如刚才听到的新闻的 确是电视台播放的,那么,美川明子一定看到了,
① 神户市在兵库县.在大阪附近。瑜个峥,山名。
② 祭神的庙宇称神行八幡,神社名。钿灾夜祭也敬 神、析祷丰收的集会.
公司那些家伙也肯定看过了,这可怎么办?……我 又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笑声止也止不住。“哇哈哈……哇哈哈……” 我钻进被窝里;也还好半天忍不住要高声大笑。
第二天淸晨,报纸的社会版发表了有关我的消 息:
森下先生请客 美川小姐谢绝十八日午后四时四十分,东京都•新宿 区三光町检山电机工业公司的职员森下勤’ I 先生.(现年廿八岁),邀请本公司的打字 员美川明子小姐下班后一同去喝茶。小姐 说:“不,我今天要早点回家。”就这样谢绝了。森下先生昨天脖子上系的是在无人售货商店买来的红色带水波花级的领带。他后来回到吉祥寺东街的某旅馆,自己动手做晚饭。据估计,他饭后便进入了 梦乡。
另讯:类川小妲谢绝森下先生,这是笫四次。
报纸上还刊登了我的照片,和昨天在电视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不过”没有刊登美川明子的照片,可见这场风波的主角,总该是我喽!
我一边喝牛奶,一边把这段报导反复地读了 四、五遍。然后,我把这张报纸扯得粉碎,扔到废纸篓里去了。
“阴谋”我嘟哝道,“妈的,这是谁搞的阴谋?策划得这么周密!”
只要白纸黑字印成报纸,哪怕一张,也总得花 钱买呀。那个不惜挥霍别人钱财,只图使我精神失常的暗害者,究竟是谁?家住何处?
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我实在想不起得罪过什么人。勉强点说吧,也许除我而外,又有什么人爱上了美川明子。就算是这样,然而迄今为止,美川小姐根本就没有理睬过我呀!
我想:制造这样一场悲剧的人,一定是个心毒手狠的家伙。可是,我周围并没有这样的人,这可不掺假哟。
“唉,不把那张报纸撕碎就好了。”
我一而往电车站走,一面懊悔自己太沉不住 气。说不定循着那张报纸可以拿住凶手,并且可以用它做为罪证呢。
我登上拥挤不堪的通勤车,站在车厢里的过道上,细心观察一个一个的乘客,寻找目标。忽然我 一眼瞥见身旁一个男人正在阅读报纸。不用说,那 报纸是另一家报馆发行的。一边同样也非常醒目地报导了关于我的消息,而且跨了两栏。
“咦! ”我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读报的男人看了看我,又接着看报;他瞧瞧报上刊出的照片,又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地观察我的脸。我只好慌忙背过身去。
好恶毒的家伙!我肺都要气炸了。一定是哪个混蛋用假报纸冒充晨报,拿到这条铁路沿线来卖。他不仅要让我看,也要让这列电车上的全体乘客都 开开眼,以便叫我成为笑料,臭名远扬,这还用说吗?甚至想把我逼成个半疯。
在拥挤的电车上,我吸了一肚子污浊的空气。 妈的!别上他的当!我才不发疯呢!
“啊哈哈……”我狂笑了一阵,接着又发了一 通脾气。
“谁发疯?混蛋才发疯呢!我神经完全正常。啊哈哈……”
新宿车站前面的大马路,一向是个高音喇叭密集的地方。
“新宿车站到啦,新宿!去山手线的乘客,请到山手线电车站去换车,本次电车,是开往四谷、神田和东京方面的。此外,森下先生正在本次电车的第六节车厢里。森下先生今天早晨仅仅喝了一杯牛奶。各位听众预祝您今天在自己的工作中,焕发出更大的干劲。”
公司里的气氛并没有显著的变化。只是当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有七、八个人你捅我,我捅你, 斜眼瞧着我,小声叽喳了几句。我心里犯了疑惑:他们一定是在咒骂我吧!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处理了两三张传票, 随后就跨进了狭小的打字室。这里,连美川明子在内,一共才四名打字员。她们一见了我,立刻板起 面孔,埋头打起字来。显然,她们刚才停下了工作 在议论我。我没有理睬美川明子,却把坂本昼间叫到了走廊里。我问她:
“昨天有人向你打听过我的情况吗? ”
坂本立即哭丧着脸说:
“请您原谅。原来不知道他们是报社记者。没想到,他们发表了那样一些消息。”
“'他们指的是谁呀? ”
“我回家走到半路上,来了四、五个人。还用 说吗,都是些陌生人。他们走到我跟前,向我打听 有关您的一些事情。”
“呼!”我想,“他们的阴谋远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哩!"
午后我被科长叫去了。
科长给我分配了新的工作。然后,他压低嗓音问我:“你看过晨报吗? ”
“看过!”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科长面带微笑,凑近我的脸说:
“唉!新闻界太不负责任了。你别上火,连我都不把它当回事呢。”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分明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为完成科长交给的任务,我走岀公司,上了一 辆出租汽车。年轻的司机正在把车内的收音机加大音量
“到银座二段去!”
“嗯?什么地方?”
司机好不容易才听明白,然后便开动了车子。 乐声一停,播音员又开始饶舌了。
“现在报告下午两点的新闻。政府今天早晨把 在全国销售的'笑囊'全部没收,并且通告各都、 道、府、县的警察,今后严禁制造'笑囊',不准走私。所谓:笑囊,是令人大笑不止的一种玩具袋。近来利用这种笑囊打电话胡闹的人骤然增多,受害者不可胜数,因此,特发出此项通令。请听众们想想看,若是在深更半夜,突然来了电话, 对方把'笑囊'按在电话筒上,嘎嘎嘎地大笑不止,怎能不使听电话的人大发雷霆呢?
“下面继续报告新闻。森下先生今天准时上班,他一上班立刻进了打字室,把坂本号间小姐叫到走廊里,看样子是为点什么事在低声密语。至于谈话的内容,暂时还是个谜,一旦查明,我们将随时在新闻节目里向您播报。
“补充一句:森下先生已经搭上汽车,正向银座方向奔驰。
“下面继续报吿新闻。厚生省今天发表了对全国撞球棋盘设计师和钉子匠的调査结果。事实证明,若是吃了鳍鱼再去作撞球棋盘,对身体非常有害。就这个问题,全国钉子匠联合会会长茜村正先生……"
司机关了收音机,大约是觉得新闻太无聊了
我闭上眼睛,心里想:我真的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了吗?我并非达官显贵,真的已经名扬四海了吗?
不错,我有个职衔,不过是公司的小职员罢了 (栲山电机工业有限公司的职员。这么个小人物,照例不是新闻圈里的人。这是当然的了。那么, 究竟有多少人熟悉我的名字和相貌呢?譬如这位司机吧,当他听电视新闻的时候,可曾想到那篇通讯里的主人公,恰恰就是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我这名乘客吗?是不是当我一上汽车的时候,他已经了解了我的事迹,还是对有关我的事一无所知呢?
我何不试探他一下。
“喂喂,司机先生!您了解我的情况吗? ”
司机通过反光镜察看一阵我的脸,说:
“好象在师儿见过。”
“不,没有见过。”
"那么,为什么觉得面熟呢? ”过了一会儿, 他又问一遍。
“您是电视台的演员吗?"
“不,不是。我不过是个小职员。”
"您经常在电视里露面吗? ”
“哪里,我从来没到电视台去过。"
司机苦笑起来:"奇怪!这么个小人物,我怎么会觉得很面熟呢? ”
"是嘛!”我点点头说,"说的是”
我把收音机刚才播送的新闻又回忆了一通。既然播音员知道我正朝着银座方向前进,可见是有人跟踪,在监视我的行动。我回头看了一下,只见车辆无数,究竟哪一辆是对我盯梢的,根本弄不清。 若说怀疑,所有的车辆都是很可疑的。
“很可能被盯上了,”我对司机说,"甩开它,好吗?”
“不成啊 ,"司机面有难色,"谁知道哪辆车是跟踪您的?车辆这么多……”
“是那辆黑轿车吧?好家伙,还挂着报社的大旗呢!”
“好吧,那就躲一躲试试。不过,我担心您是不是患了 '受害妄想症'!”
“我的神经很正常!"我慌忙对司机表白道, “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
司机活象个梦游患者,汽车左右摇摆,象野马似地狂奔,最后总算到了银座二段。
"总算把那辆车用掉了,”司机笑眯眯地说。 有什么办法!我好歹凑够了五百日元,给了他。
我跨进银座二段的一家公司,这是我们公词的主顾。一位熟悉的女收发员,居然客客气气地把我迎进了贵宾会客室。一位平日负责接待工作的股长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看,我站着, 就这样,一问一答。
我坐在宽敞的会客室的沙发上,闷闷不乐,局促不安。这时,这家公司的部长和科长大人了进 来,并且彬彬有礼地向我胸躬问安,这真让我受宠 若惊.
"敝公司的铃木,多谢您一向关照了."
部长说道,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所谓铃木,.就是平日接待我的那位股长。
"哪里,哪里,”我忐忑不安地说。不料,部长和科长并不和我洽商公事,却夸奖起我的领带怎样好,我的感官如何灵敏,最后还说我长得仪表堂堂。我战战兢兢地把上司叫我送来的公文呈了上 去,又转达了几句口信,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走出这家公司一宥,那辆出租汽车仍然停在人行道旁边。
“先生!”年轻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
"噢,还没走哇,正好,回新宿去!”
我坐在汽车后座上,司机拿出五百日元的票子塞在我的手里,说:
“这钱还给您!简直是开玩笑……”
“怎么啦? ”
"您下车之后,我打开收音机,不一会儿,新闻节目里就播送开您的事了。播音员说,您被暴徒 抓上了汽车,漫无目的地东奔西窜,还被逼付了五百元的车费。连我的名字都给嚷嚷出来啦。”
噢,怪不得那家公司的人对我那么客气,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过嘛,后边准有跟踪的。”
"反正我不收这五百元。”
“不要紧的,你收下吧!”
“不,还给您。”
"唉,有什么办法。那么,我收回了。不过, 你肯送我回新宿吗? ”
"哪能不送啊。否则,又是一条新闻,说我拒绝载客’等等。”
汽车向新宿驰去了。
我逐渐明白:想搞得我神经错乱的阴谋,来头还不小哪!怪不得敌人好象买通了整个新闻界。究竟这家伙是谁呢?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只好听天由命吧,想揭开黑幕是办不到的。既然仇敌已经买通了整个新闻界,那么,就算我逮住 一个跟踪的人,那鬼东西也不可能知道谁是幕后的策划者的。
"先生!我倒不是替自己辩护,”司机搭话说,"我确实被那辆黑轿车盯住了。真的。”
'“我知道,”我回答说,“好象不单是派车跟踪,.敌人不会那么仁慈,一定是安上了窃听器。”
说罢,我猛吃一惊。若是摆疑点,首先这个司 机就是个十分可疑的人。否则,关于我付给司机五百元这件事,跟踪的车上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
我忽然看到空中有一架两人乘坐的直升飞机跟随着汽车。飞机紧贴着大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千真万确,就是那架飞机! 一路上时时见到它!"司机说着,朝空中瞪了一眼,“跟踪的可能
就是那个家伙吧。”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一片红光照亮了天空。
举目望去,只见火花向四面八方飞进。原来飞行员看到地面上奇形怪状,一下惊呆,操作失慎,飞机撞在十几层大楼的楼顶上了。
“瞧热闹吧!嘿嘿……”
汽车从出事地点疾驰而去,司机一个劲儿嘿嘿地笑着,两只眼睛似乎也失常了。
我寻思再坐这辆车,一定危险。
“喂!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要办,就在这儿下 车吧!”我记得这一带有个神经科或者是精神科病院。
司机问:"在哪儿停? ”
我答道:“哪儿都行!"
"我想回家睡大觉去。” 脸色惨白的司机说。 他收下了我付给的车费,也成受害者了。
“那好吧。"我下了车。
好热的天,我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等了二十分钟。
一个患歇斯底里症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患癫痫病的男人看完病,就轮到我了。我走进诊察室一 看,大夫正在窗前桌上的电视机旁看电视新闻。电 视台正在报导刚刚发生的直升飞机撞楼事件。
"连天空也是这么混乱,”大夫一面嘟嚷,一面回过头来望着我,“难怪患者增多。不过,除非病危,都不肯住院,这是日本人的通病。”
“可不是嘛!”我点头称是。也许是因为上班时没有工夫闲扯,我就匆匆忙忙地讲开了:
“从昨天夜晚,电视里突然胡扯起我的事来。 今天早晨晨报又把我的事当作新闻材料发表了。车站站台上的扩音喇叭和收音机都广播了我的事。公司里的人都背地里说三道四。我的家和我坐的汽车里都装上了窃听器。老实说,还有人跟踪哩,是大队人马跟踪,刚刚撞毁的直升飞机,就是在跟踪我的途中,一下子撞在大楼上的。”
大夫一直出神地看着我,他悲天悯人的面孔 忽然一下变得异常忿怒,大吵大嚷道:
"为什么不早些来医院? 为什么把病弄得这么 严重才来?我除了强迫您住院,还有什么办法?很明显,您患的是跟踪妄想症,被害妄想症,一句话,是人事关系方面的’妄想疾’,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而您还没有弄到道徳败坏的程度。 您必须马上住进大学附属医院!我给您办手续。”
"等等, ”我慌忙说,“由于我说得太急,没有把话讲明白。不,是我怕说得太罗嗦,不大好意思。我呀,笨嘴拙舌的,把话说得叫人摸不着头 脑。说实在的,刚才我对您说的并不是胡原乱想, 是事实啊!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公司小职员,绝不象新闻界宣传的那么闻名,这可是半点也不撒慌。对我这么个无名小卒,又是跟踪、又是釆访、又是报 导……我寻思:怕是今天的新闻界有点发疯了吧? 我到医生这儿来,就是想请您指点一下,我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该怎么办才好。您不是已经把'社会病趋势’和'宣传的异常性,,写成了书吗?我在电 视里听过您的讲话,所以才到您这儿来。我是想向您请教,怎样才能在异常的环境里始终保持神经正 常?有什么绝招? ”
医生摇摇头。他一面拿起电话听筒,一面对我说:
“您刚才说那番话,更证明您是个重病号。” 医生拨电话号码的手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电视机里的一个镜头,怔住了。荧光屏上恰好出现了我的头部特写镜头,医生竟吓得目瞪口呆。
“请听关于森下先生的最新消息,”播音员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栲山电机工业有限公司的职员森下先生,从他们的老主顾——银座二段某公司走了出来。他直登汽车,直奔新宿,下了汽车,又到坐落在四谷的竹原神经病院去了。”
屏幕上出现了医院大门的正面影像。
"至于森下先生拜访医生的目的,目前尚未査明”.
大夫双眼润湿,不胜景仰地瞧着我的脸,半张着嘴,粉红色的舌头在嘴里乱颤。
"这么说,您是著名的人物啦 "
“不,不! ”我指着电视机说,“刚才不是报导过了吗?我是个小职员,是个平平常常的小人物。因此我的行动才被监视,并且向全国报导,这不是很正常吗? ”
"您刚才不是说,要我告诉您在异常的环境下怎样保持神经正常吗?"大夫缓缓地站起身乘,一 边向摆着一排排药瓶的架子走去,亠边说:“您提的问题不太恰当,因为环境是大家共同创造的。您自己也是创造环境的一分子。因此,如果您是处在一个异常环境里,那么,可以证明,您本身就是个异常分子!"
大夫从装有“镇静药”的茶色玻璃瓶, 里倒出许多白药片,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说:"反过来说,既然您肯定自己的神经正常,那就证明环境也是正常的。只是您自己处处乱说,这倒有点不正常了。这便是结论。”大夫拿过桌子上的墨水壶,把一种蓝黑色的墨水咕嘟嘟地一饮而 尽,然后躺在身旁的躺椅上,睡着了。
"一个疯狂的早晨,两个人把蓝墨水喝干。” 护士嘴里这么哼着歌,一丝不挂地走进了诊察室。 她一只手拎起墨水壶,对着壶嘴儿喝了个够,随即就躺到大夫的身上了。
我一无所获地走出了医院。太阳巳经偏西,但天气仍很闷热。
我回到公司,美川明子立刻从打字室给我打来电话说:“昨天您邀请我,让您费心了,可是我未能前往,请您原谅。”
“哪里,没什么!”我象局外人一样说起客套话来。
明子一时默默无语,似乎在等待着我再一次邀请。很明显,客观舆论是比较同情我的。她可能担心舆论界会把非难的矛头再指向她,所以今天有意应邀,才打来电话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也悄然无声。
我干咳了 一声,便又发出了邀请:“那么,今天行吗? ”
“高兴极了!”
“好。下班后到圣约翰餐厅去!”
我和她的这次约会,立刻又被报导了。当我走进“圣约翰"大门的时候,餐厅里一片混乱。平常这里并不怎么吵闹呀。所有的顾客都乔装成情侣, 以致究竟谁是新闻记者,谁是好奇的看客,简直无从分晓了。不过,不论是哪种人,全都不动声色, 只是不时偷偷看看我们俩。由此可见,他们都是为了观看明子和我的幽会场面而特地赶来的。
当然,我和明子在"圣约翰”坐了一个钟头, 从始至终瞧着茶点,默默不语。假如我们说出点什么稀奇的话来,报纸肯定会立刻用横跨三栏的特大字标题加以报导!
我和她在新宿东站分手后,就回宿舍了。我犹豫了多时,才又打开电视机。
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座谈会,嘉宾特约节目。
"这个问题嘛,我认为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如果任事态发展下去,森下先生和明子小姐什么时 候才能去住旅馆呢?还是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 大川先生1您有何高见?”’主持会议的人提出了问题。
“明子这个女人嘛,具有一副追风快马般的暴烈性格,”赛马评论家开口说道,"问题就看森下先生的粘糊劲儿和顽强劲儿如何了。”
“按照我占的这一卦……”女算命先生说, "大约要发生在木月末。”
我心里想:哪个混蛋才去住旅馆呢!若是干那种事,还不给你录音拍照,拿到全国去宣传,不闹得你臭名远扬才怪呢!
就这样,我混过了两三天。
一天早晨盘拥挤不堪的通勤车上,我看见车厢挂着一张妇女周刊的广告,不禁惊叫失声。
据报:森下勤先生(二十八岁,普通职员)和 美川明子(二十三岁,打字员)在茶馆里幽会。
在我的头部肖像下面,用特大号粗体铅字印着 一句话,旁边还用小号字印了同样的话:
森下先生巫山梦 当夜二度云雨狂
我怒发'冲冠,咬牙切齿地喊道:
"这是践踏人权——我要上告!那种事两回也好,三回也罢,你们他妈的怎么会知道?"
上班之后,我立刻跑到科长那里,把在车站上买的那本妇女杂志摆在他面前的桌上说:“请您准我假,我要出一趟门儿。您看到这条消息了吧。我想到这家杂志社去大闹一场。”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科长胆战心惊地安慰说,"你不要胡闹,新闻界吓死人呐!喂!私人外出,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批准的。你知道,对于这类区区小事,我也一向很同情。这一点,你清楚吧!嗯,我想你是清楚的。不过,我只是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那确实厉害呀。那条新闻好厉害哟!嗯,我很同情你的处境。”
"的确的确,太厉害啦!”
不知什么时候,同事们们围住了我和科长,异口同声地对我表示同情。女职员当中还有人落了眼泪。
但是,我决不上当受骗,因为他们背地里也都糟踏过我,还帮了新闻记者的忙。他们无非是在我这个显赫人物的身旁,不得不表演一番而已。
既然连经理都出而解劝,我只好打消了大闹杂志社的念头。
奇怪的是,尽管我那么暴跳如雷,电视新闻里却只字不提,晚报上也没报导。这才使我想通了, 原来新闻界在报导有关我的谣传的时候的选材标准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帮家伙对我坚决与新闻界抗争的行动,一律不予报导。例如,我疑心有人跟踪的那些事,以及我对电视新闻和报纸消息愤怒地大吵大嚷等情节,他们或是置若罔闻,或是妄加评论。不仅如此,就连直升飞机为跟踪我而撞楼失事,新闻消息里也描绘得似乎与我毫无瓜葛。而且文风也和报导著名人物显然有别。总而言之,新闻界又把我看成了全然与报导无关的小人物了。
不过,反过来看,随着关于我的谣传越来越多,人们对这类新闻也有了兴趣。我这个平平常常的小人物所以能够名噪天下,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例如某日晨报,第版用了横跨六栏的特大铅字排印出了一个非常醒目的绝妙标题:
森下勤先生吃兔时 十六个月首次开荤
有时候,那些对我秘密釆访的家伙,也曾猛然和我打个照面。例如,我在大便之后走出公司的厕所吋,随手把旁边的门推开一扇,往里一瞧,嘿, 屋里黑压压的,尽是人,每人都拎着个录音机和摄像机。归途中,我用雨伞把儿用力朝空地灌木丛里一 捅,准会蹦出个女播音员来,拎着麦克风望风而逃。
有一次在旅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突然我站起身来,掀起草席,撬开地板,打开壁橱的拉门,用扫帚把儿捅破天棚。于是,挤在地板下的播音员和瞧热闹的人七喊八叫、乱滚乱爬,四、五 名男女记者从壁橱滚落到草席上。天棚里的摄影师本想逃掉,但却踩着了棚板,摔了下来。
当然,这些情况统统没有成为新闻。他们只是一味地汇集我日常茶余饭后的琐事,作为特大消息而大肆播放,竟压倒了一切政治、外交、经济等重 要新闻。
如曰:“森下先生,豁上工资,购买西装。”
“森下先生,再次幽会。”
"全面调查森下先生一周来的饮食。”
“森下先生的意中人真是明子小姐吗?还是……
“森下先生就传票记载的漏洞,’与同寅藤田先生争吵。” .
"今日森下先生领了工资 ”
森下先生花三百五十月元买新輕(浅蓝 色)。”
最后,甚至涌现一大批研究我的专门评论家。 这惜况委实惊人。
不久,我的照片被用作报章杂志的封而装帔, 还是彩色照片哩!当然,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大约是在我和其他职员一同从官房大街向公司走去的途中。因为照片拍得很好,我感到稍稍有了一点安慰。
既然已经用了我的照片装帧封面,那么,作为稿件来说,报馆当然应该釆取某种方式对我表示谢意才对。然而,作品问世已经三、四天了,稿酬却杳无音讯。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在办事回来的途中,到报馆去了。
我走在大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回头回脑地看我。可是我一走进报馆的办公室,不论是收发小姐或是编辑大人,全都对我白眼相看,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
“莫如不来了,”我心里这么想,可又不得不在会客室里等候。忽而,报馆总编辑板着阴森森的面孔驾临了。
"森下先生!您到这儿来,实在有点荒唐。”
"说得是,我是一个新闻圈外的普通人嘛!"
'"您既不招人爱,也不赶时麾,更不是一个有名气的人。所以,您到这儿来,太不合身份吧。 "
"不过事实上,我不是已经是个出了名的人物吗? ” "
"不,您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上了新闻。虽然人人都认识您的脸,可还是不想扬您的名。您是很清楚的吧!”
“那么,为什么要把我这个无名小卒大肆宣传呢?"
总编辑叹了口气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 无非是认为您够一条消息吧!”
“是新闻界吗?说这些混账话的罪魁是哪一个?”
"罪魁?若是有个罪魁,就不至于各报社都争前恐后地跟踪您了。哪里有个什么罪魁发号施令!新闻界只知道寻找有新闻价值的材料罢了!"
"象我那些日常茶余饭后的琐事,难道有什么新闻价值吗? ’
那么请问,您以为什么样的事儿,才够得上头条新闻呢? ”
“这个嘛,例如天气预报不准,哪里发生了战争、哪条街的住户停电十分钟,飞机坠落、二人丧命,苹果涨价,狗咬人,狗进大商店行窃,.美国总统大选,人类在火星着陆,女明星离婚,世界大战的危机,公告企业发大财,另一家报社有赚头等等。”
总编辑呆呆地注视着我。忽而颇为感伤地摇揺头说:
“总而言之,你以为只有这些事才够得上特大新闻,是吧? ”
我莫名其妙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
他心烦意乱地又摇摇头说:"唔,当然,那些 事也有可能成为重要新闻。因此,不是也报导过吗?但是,还是要把平凡的公词小职员的消息报导出来的。只要报纸一发表,不论什么,都会成为重要新闻。”他摇头晃脑地说:"新闻价值嘛,就是说,新闻发表之后,要多大价值,就有多大价值。不过,您今天到这儿来,可把自己的新闻价值弄砸锅喽!”
"那,我倒不在乎。”
“不错!"总编辑'拍着大腿说,“说起来,我们报社也满不在乎。”
我急匆匆地回到公司,立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往打字室挂了电话。
“明子小姐1”我大声地喊叫.,“今天晚上可以陪我去住旅馆吗? ”
明子在电话的另一方惊讶得气也不敢出。
顷刻间,办公室里静悄无声。同事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
过了一会儿,明子几乎哭着说:“甘愿奉陪!”
于是,那天我和明子在旅馆里住了一夜。那是最下等的一个桃色旅馆,坐落在霓虹灯耀眼的旅社大街。
不出所料,这件事并没有登报,也没有往电视新闻节目里广播。从此以后,关于我的新闻,便从新闻界销声匿迹了。代替我的是一位中年公务员的名字,又在所有的报刊上露面。他精瘦精瘦,个子很矮,领着两个孩子,住在集体住宅,是造船公司的总务股长。
我又成为名符其实的无名小卒了。
其后,.我只邀请过明子一次。我说:“下班后在吃茶店碰头好吗? ”不料明子竟拒绝了。因为我已经全面熟悉了明子的为人,也就不怎么伤心。
过了一个月,除了知近的人,再也没有人能够记住我的这副长相了。虽然如此,还不时地有人瞧瞧我的脸,"哎呀” 一声,流露出惊奇之色。有一天,我正坐在去下宿的电车上。前面坐者两位姑娘,其中的一位带着惊讶的表情,悄声说道:
"咦?那位,似乎在哪儿见过!”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另一位姑娘,又问道:
"喂,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
另一位姑娘厌烦地瞧了瞧我,然后,用非常扫 兴的口吻答道:
“那个人,没什么,不过是个无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