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你以怎样的方式爱你父母和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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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一年半前的旧文,近日又想起奶奶,先把这篇文章搬来豆瓣,过些日子再写一篇新的。
本文写于2019年1月4日,可以和前一篇日记《我的前浪爸爸和前前浪爷爷》对照着看。

去年四月,我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葬礼,是奶奶的,七十七岁,心梗。
当日傍晚赶到家中,已是香烛高烧挽联哀肃,往日活生生的人,变作了一张黑白遗照和讣告上的六个大字——刘府王氏德兰。我平静地盯着灵堂出神许久,不知作何反应才最恰当。回想起上次见面,似是半年前的某个下午,匆匆忙忙中向她说起一些近况,又匆匆忙忙离去,成年后的我在她面前总是匆匆忙忙。葬礼到今天又隔了数百日,我念念不忘要写一点关于她的回忆,从暮春想到深冬,不成一字半句。记叙亡者难之又难,更何况,我在她面前总是匆匆忙忙。
我试图以这样的开头去记叙,由七十七年前说起。奶奶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的鸭绿江畔古楼子镇,隶属宽甸满族自治县,与朝鲜隔江相望,家中七个姐妹一个兄弟,奶奶排行第二。在一整个四十年代,奶奶年龄尚幼,大概没什么特殊记忆,到了十岁左右做了村子里的孩子王,敢闯敢打,胆量过人,据她所说,童年时曾目睹过美空军飞机贴着麦芒飞过,也当常事。师范学校毕业后,奶奶来到山东做小学教师,就这样认识了做高中教师的爷爷,至此落地生根,在鲁西北一座小城市中生活了大半个世纪。
我和奶奶属相相同,出生时她不过四十八岁,照片中那年的她一头乌黑短发,鹰钩鼻深眼窝,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前段时间翻看奶奶八位兄弟姐妹和其母亲的照片,惊觉外曾祖母根根皱纹下竟藏了一副东欧美人的轮廓,奶奶身上的异族气息也就寻到了来源,性格也有些迥于中原女子。至少,我知道她是风风火火心直口快敢想敢做的。比如,奶奶曾经因为嫌弃家中的马扎舒适度太低,想都没想就拆掉了马扎的绳子,又劈断了小板凳的四条腿,试图移花接木,奈何木工手艺不到家,最终只得到了一大堆烧晚饭用的木柴。这些都是往年听大人们谈笑间讲起的,我未曾考证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东北人的马扎本来就不是用来坐的,而是用来「削」人的,拿去烧饭,倒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爷爷和奶奶都是童心极重的人,爱玩也会玩,养出了一大家子爽朗无畏的性格。我仍记得爷爷奶奶在运河河堤下的那套三间房的小院子,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九十年代。夏夜晚风中,奶奶坐在凉席上,一边挥着蒲扇一边贴耳告诉我几句编排爷爷的玩笑话,笑吟吟的看着我跑进屋中,把那些话传到正在看电视的爷爷耳朵里,再带回来几句细心琢磨旗鼓相当的回敬。待我两边跑累了,她哄我入睡,反反复复唱着那首「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之后的句子就记不得了。她还曾经抬了架电风琴回到家中自娱自乐,翻着简谱弹弹唱唱,所有时兴的歌曲只会前几句,电视中看过《红楼梦》,学会了唱「一个是……唉,是什么来?一个是……什么?」
奶奶的烹调手艺也是大刀阔斧式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东北菜的理解就是一锅乱炖。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会偶尔怀念奶奶家里芸豆角炖肉片的味道,她总是把十几厘米长的芸豆角整根整根丢进锅里,我们只好一边吃菜一边吐丝。奶奶知道我喜欢吃「油炸爬爬」,晚饭后时常带着我去河堤边散步,顺便打着手电筒寻找爬爬,那些有些年头的大树底下,有时会出现一些手指粗细的洞,用手轻轻一碰,如果洞穴马上塌陷变大,十有八九里面居住着爬爬,它们也会出现在周围树干上,那是从洞里钻出来没多久的。每次成功捕捉到爬爬,奶奶就把它装进随身携带的容器里,待我们散完步回到家,再用油炸了撒点盐给我做睡前美食,能吃到几只完全看当天的运气。记得有一次,我差不多隔了半个月左右才去奶奶家,她从冰箱里掏出一个罐头瓶,里面足足装了二十几只爬爬,都是她和爷爷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爬爬就是罗大佑《童年》里声声叫着夏天的知了,确切来说,只有童年时期的知了才被我们叫做爬爬,长出翅膀以后就不能吃了。

每年春节之前,奶奶都会在西屋的厨房里忙着为一大家子准备食物,我们在院子里嬉闹玩耍,故意把摔炮藏在奶奶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上,她不留心踩到了也毫不介意,先是故作惊慌再哈哈大笑,然后放下手中的事情参与到我们之中。奶奶的性格颇具孩子气,发怒的时候直截了当,开心了又会手舞足蹈,讲一大堆逗人的俏皮话。她向来有染黑发的习惯,去世时也是保持着一头黑发,以至于她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衰老过。
读小学时,我随父母离开了出生地,此后和爷爷奶奶更多是电话联络,寒暑假则短聚数周,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初次的别离。年龄渐长,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奶奶也就不那么亲了,甚至观念完全相悖。我甚难理解,为何她总是苦口婆心的试图引导我,做女孩要温顺乖巧贤惠,要识得料理家务,否则将来难免遭婆家嫌弃。少女时代的我,想观星揽月,想研读术数,想大杀四方,想飞天遁地,哪里会想做谁家新妇。到了二十几岁,我独自远离家乡,在外读书工作,奶奶的电话打了一年又一年,她总是不忘记次次叮嘱我,要找对象了,别耽误了自己。一开始她总是期待我结交个属虎的男友,后来又改口说男生属龙也很不错,再后来见我始终没有音讯,她干脆说其实属羊也可以接受。奶奶过世前一年,我有了固定男友,她得知后非常高兴,心心念念着要见他一面。
关于写作,她对我其实也不够认同,她总是心直口快地说着,某位亲戚家的某个小孩,年轻时立志写作,写秃了笔也写秃了头,到了四十岁仍是一事无成,连个老婆都娶不到。每次见面,难免要被她唠叨几句,她盼望着我可以有个稳定体面的工作,为此深感焦虑。我无法向她表述我的志向,也不想用粗浅的谎言哄骗她,只得笑而不答。她见我这样,又笑呵呵的帮我拿食物,拿一切她认为我应该需要的东西。就像她一边担忧堂弟体重超标,又一边欣然看着他狼吞虎咽,生怕他吃不饱。

我不记得有没有对她提起过,世俗的传统经验无法给我任何指引,我原本就只想肆意的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玩一场,一个人或两个人都可好好玩一场。应该没有提起过吧,每次听她讲起类似话题,我总是找个理由匆匆挂掉电话,长舒一口气,我在她面前总是匆匆忙忙。其实,即便提过又怎样呢,大家隔着近五十年的万水千山,本来就不够了解对方。就像奶奶出殡前,我们翻遍家中角落,始终找不到她惯用的那只红色收音机,是啊,去哪里了呢?她最喜欢听的节目,又是什么呢?
奶奶过世后,堂弟陪伴爷爷来南京游玩,我下班后同阿科一起去见他,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我们,言明是奶奶生前早已准备好的,她一直想见见这位孙婿。饭后,我们一边打牌一边闲谈,爷爷刚过八十,身体还算康健,耳聪目明,打牌时总是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一本正经的提防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他面前耍花样。他说,最喜欢耍花样的其实是奶奶,她摸牌时擅长「嗑瓜子」,总是装作不经意的一伸手黏起两张牌,看过下面一张后,再一脸惊讶的放回原位,声称自己不过是不经意。
爷爷奶奶喜欢打牌,两个人摸全一副牌对打,阿科不解,彼此互相知道对方牌面,还怎么打呢,他说在他们那边,两个人打牌也要帮第三方摸牌,只不过弃去不用罢了。爷爷始觉竟然还可以这样玩,只是,日后再无这种需要了。奶奶五七时,大人们准备了各类纸扎模型,家具家电到童男童女应有尽有,烧化作一阵烟后,爸爸突然说起,竟然忘记帮奶奶烧一副扑克牌了,她一定很想念在家人面前「嗑瓜子」的欢乐吧。
我和阿科习惯用「环游世界」来描述无法逆转的逝去,包括一朵花的凋零,一只碗的破碎,一座楼的倒塌,似乎这样讲来,面对死亡也不太难。聪慧或愚钝,炫目或暗淡,富贵或贫穷,死亡是人类唯一无法抗拒的殊途同归,亲近之人的亡故难免会给人带来巨大悲恸,相处机会被永久剥夺了,绝无归来之期。我试着把自己代入任何一个角色来看待死亡,夫君儿女亲朋子侄,包括死者本人,我深刻知晓,未来无法预料的某一天,我必定也会环游世界,既然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笑而过,也无需避讳。

「你有亲眼见过死去的人吗?」
「没有。」
「我见过,今天是我帮奶奶穿寿衣的。」
这是堂弟在为奶奶守灵时对我讲的话,他说死亡固然可怖,但一想到奶奶是深爱我们的,就一点也不怕了,想来她那么乐观坚强,总会留恋人世间的欢声笑语,并不希望我们苦闷过久,不如说些温暖回忆给她听。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路过一家医院的太平间,我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畏惧死者了,他们也都是些被人记挂的,曾经以相似或相异的姿态活过,和我们只不过相差一口气罢了。堂弟说可能我们此刻都无法切实体会到死亡的残忍,等到丧事办完了,逢年过节全家团聚,发觉奶奶真的不在了,那时才最难过。
这半年来,我曾数次梦到奶奶,但她从来不是故事的主角,只是陪着我们一起玩一起闹,时时说笑,不讲多余的话。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她,比如,和阿科闹别扭的时候,雨天滑到在路边的时候,地铁卡不慎被扯坏的时候,我脑中倏然闪过一个悲哀的念头,哦,奶奶竟是真的不在了,世界是真实的,时间是真实的,聚仙楼是真实的,引魂幡也是真实的。她曾是鸭绿江畔的美丽少女,也曾是学校课堂里的优秀教师,是爷爷魂牵梦系的亲爱伴侣,是爸爸温暖又唠叨的母亲,她鲜活的存在过,也是真实的不在了。
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通话,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结束的呢?这是我一直不愿提起的。
去年四月十三日,我去香港观看明哥的明曲晚唱,由于种种原因,并未对家人讲起。和朋友在罗湖口岸等待过关时,爸爸发来微信,提醒我记得给爷爷打个电话,那天是他的八十大寿,他们都是过阴历的。我走开几步站在人群之外,因有行程要赶,便匆匆忙忙拨通了电话,祝福之外无非是讲讲近况,对爷爷讲过了又对奶奶讲,都是那些平日里说惯了的,我工作顺利恋爱美满,他们身体硬朗晚景如春,唉,都是说惯了的。我忙着过海关,记不清最后是谁先挂了那通电话,是我或是她。反正,她原本也是个匆匆忙忙的人,时常不等对方讲完电话就先行挂断了,只余电话另一头的忙音。

从香港归来,不过两三天时间,我就在工作日的上午接到她离世的消息。那日阳光晴明微风朗朗,我坐在办公室的窗前帮同事折叠卡片,谈笑间低头看见爸爸的未接来电,没来得及回复,赫然看到屏幕上传来一条消息:「奶奶去世了。」我盯着这几个最简短的汉字,一时间失了思绪,只是平静地走到办公室外回拨爸爸的电话,订了车票请了假,无从哭起。
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匆匆忙忙。
就像那最后一次通话,只余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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