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国度
-[人造环形山]
从前有一个娶了五个老婆的家伙。你不能准确描述他的长相,因为他看起来和路边走过的每一个憨厚老实的蠢男人没什么两样。就算他与你擦肩而过八百遍,你只会说:“今天八百个人路过了我。”正是这样一个人,我将告诉你他娶了五个老婆。
在当代,一夫一妻制度被严格遵守。爱一个人,我们送她花束、奶糖,合适的时候为她戴上戒指。性格里的多情种子被深深埋藏,衍化成奇形异状的都市男女在灯红酒绿里张牙舞爪,从他们嘴里你能听见诸如性自由、xx主义之类的时髦字眼,目的只是为了掩盖:他们无法做到只爱一个人的事实。我对这种想法十分尊重,我与它们擦肩而过,就好像经过一团没有质量的云,我们彼此不互相攫取。但我终究是深切地吃了一惊;当我从那个人身上明白,老派中也潜匿着动人心弦的背叛乐章,坦诚意味着深爱一切——因此也就什么也不爱。
你爱她吗?你爱她们吗?你爱她们中的哪个最多?......诸如此类的问题你尽可以源源不断地问下去!那个男人不会回答你,取而代之的是远山一样无穷无尽的既无奈又和睦的眼神。此时你便会明白,一个答案早已存在在你的心中。那是你和他共有的先祖在神都不曾拥有魂魄之时,在暖海里,在一切生命的培养皿里,用她们那柔若无骨的透明触须将你裹成襁褓。你们的心脏互相联通,来自上古的神秘善知识通过脐带涌入了你,教化了你,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懒洋洋姿态。当你遗忘或选择遗忘,你也就永久失去了重回伊甸的资格。
来看一个鲜活的例子,在上世纪90年代。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包养女大学生的、戴着细细金丝边眼镜的哲学教授与他的爱人争吵地脸红脖子粗,他如是说。而他研究生毕业的老婆失望地对他讲:我如此如此看不起你;你的逻辑甚至不能自洽。现在,给老娘收拾收拾滚回那个由臭香粉和破罗缎子砌成的黑暗洞穴去吧!她讲的如此不留情面,如此决绝,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她自己瞬时癫狂里固有的矛盾性。假设在打这场离婚大战之前,他们愿意共同回溯至他们还是水母的年代;在他们刚刚结婚,所有人和所有人柔软纠缠,也许他们能想明白许多事。

然而我们的男主人公永远不会经历这些争执。首先亏得他本人的沉默,再就得推及他娶老婆的独到眼光,五个老婆个个貌丑,个个贤惠。他为她们建了一栋房子,看似平平无奇的土屋,实际玄机暗藏。一座在土地上流浪的冰山,五分之四总在地下。采光最好、最干燥的地表部分,理所当然属于德高望重的大老婆。再往下,是沉积岩般层叠的四片地下室,依次以位次安置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小老婆。房间与房间并不联通,室腔与室腔间仅以一根细如藤蔓的电视线相系,时常,伴着终日轰鸣的电视机响,这个男人化作一只猿猴,在电视机线上敏捷地爬上爬下。每间房子都促狭,两个人相拥着跳舞,转一个圈,脚跟便碰到了脚跟。这个家穷得出奇,却依旧坚持每房必须配备一台盒子电视机。在牛、解放牌自行车在街上出现比例为20:1的时候,这个男人吭哧吭哧将电视机搬回了家,五次。大老婆处的电视机是彩色的,毋庸置疑;其他老婆那里都是黑白的。一个由土墩子上猫着的庞大、来自现代的时髦物件儿决定的等级森严的上世纪,严格地在这个家存在着。他们深谙使凝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的办法:当虫子成为树蜡的一部分,多年后,它们将共同构成琥珀。在琥珀的内部,只有它们共同享有一个空间,一个国度的秘密。这是与水母国度最相近的最小国度单元。而与水母国度第二相近的国度单元,是由这个男人和五个老婆,五台盒子电视机构成的温馨小窝。白天与黑夜,他们在这个无坚不摧的小小国度里,无所事事,只是在:看电视机。是的,看电视机。他们正是以这样的方法,将一部分的自己细细密密缠在了天线上,在先地球一切卫星之前,向各个频道无所保留地发射。电视机的声音因为地底下的空腔,在空间里不停回转激荡。在一间房间里,五部电视机的声音同时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地仿佛在同时播放五套电视节目。新闻联播、体操大赛,运动员腿上虬结的肌肉群经历脑组织液的腐蚀解构,爬上了播报员挂着标志微笑的嘴角。一片冰心,聪慧如雪的五个老婆们能隐约感觉到彼此的存在,然而在这样高密度的液化过程中,她们对此漠不关心,她们逐渐融为一体。看电视成为她们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她们为他生了共计17个孩子。
一天,这个奇异的家庭竟然败露了。与其说败露,不如说是成熟的因果脱落了;各人被各人的善恶之缘牵引着,在广阔的海上浮着,当罕见的羞涩时,偶尔将脸部埋进地壳里。那时,迪士尼的水晶桥已同德产大炮一同开到上海,迎接一切削足适履、足尖滴血的有缘人。可哪一个都不及她们——这些婆娘们越老却越艳丽,为了赴匆促之约,这里的五个女人竟然挖出泥土来炼化成色泽如深色浆果的粘稠膏体,涂抹在两片嘴唇上充当口红。她们将孩子裹成一颗颗佛珠,嵌到耳骨上一寸,乳头往下三尺。在悠远的驼铃声里,她们放开嗓子大笑,山鹰一样,珠子浮上油脂层和真皮部分,撞到正心口的位置,从左心房奔进右心室,颠簸在衣领与肌肤间广阔无垠的虚无里。这些山顶洞人,这些原始怪兽,这些把脐带系成蝴蝶结的蛮子,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满月之夜她们是如何用子时新宰山羊血、蝙蝠喉头以银勺挂下的毒液为她们的新生儿施洗礼。就仿佛亚马逊的丛林里,火红脸膛的山魈翘起一只腿,绕树三匝骄傲地撒上一泡尿。从此,她们的孩子被永恒镌刻上了这一家子的印记:独属于过去的气味。
气味!在所有的感觉里我们最容易忽视它。然而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残阳似血的一天下午,我闯进广州古老的脑部,在弯弯曲曲缠缠绕绕的深刻沟回里迷失了方向。无人同仇敌忾,无人故意站在对立面,只不过平静地在骑楼底下站一站,便永远将我放逐。一个看不见的战场;一个异乡人!我的牙齿不争气地流失钙质,透过毛孔覆盖皮肤盐白的浅层,胳膊、大腿像风化的塑料娃娃从我身上一块块脱落。在我以为我即将要如此解体的时候,我闻到了——气味。不可思议,却着实涌动着的,空气被甜香的炸油果子填满。我的心再一次被牵回小时候。在我以为我会死去的刹那,这个城市忽然柔和地接纳了我,我几乎就要在那一刻淌下泪来。
是的,我们永远不成为1,5,17家庭。可同样相似的经历,同样对气味的固执崇拜,能使我们短暂地进入别人的心灵。那些相似的震颤,也足够成为我们不仅仅是“我们”的证据。当我们出于心底的畏惧以及毫末的敬意,将这些怪人(深深隐藏的同类)请上盒子汽车,在头层牛皮蒙着的舒适座椅上,娘儿们安安静静坐了没两分钟,便大惊小怪地跳了出来。她们以她们的言语不停喃喃:分娩...它在分娩。在经历马拉第语翻译、泰米尔语翻译、索马里语翻译的车轮战以后,她们语言中含混的血脉终于被揪出,那是混合着梵音、祷告、月亮文的特殊语言。这些女人们的古怪咒语也终于被摸透。坐下的那一刻,她们以女性天生的敏锐察觉到了汽车马达规律、微弱地震动。在夜色里,她们临着汽车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双臂环绕着钢铁,用门牙轻轻、不断地叩击下齿:我们和你一样感到疼痛。不知这个仪式进行了有多久,反正最终她们站起身来,脸色像复活节岛上的石像一样顶的风平浪静,身躯却保持着豌豆公主般的小巧玲珑,胳膊上被铆钉铬得青一块紫一块。看样子是分娩结束了,那是汽车的幸事,同时也是我们的不幸。那些女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一辆新崭崭的、灌满石油的汽车,竟再也发动不起来了。我们不敢问这位母亲是母子平安还是胎死腹中连带着母亲一齐送走,便只好用最原始的方式,迎接这些最原始的山的女儿。总计二十三匹油光水滑、正当壮年的骏马被紧急调来,那五个女人稳稳地端坐在马鞍上,笑着打闹出一骑绝尘的杨玉环式华贵。
通往水晶宫的道路漫长。路况随着时间越变越复杂,我们从未如此痛恨过琉璃,它使马匹打滑,一步一步走的踉踉跄跄。它更像一个违心的生命体,一个急不可待的女人,不知不觉对我们张开了自己。于是,成千上万个月亮生长在海水、琉璃和琉璃中巨大的口子之间,活成了无数波光熠熠,光华璀璨的平面。平面——也是我们对月亮最初的印象,一幅苍白匆促的剪贴画,一块饱经撞击的痊愈伤口,一团矗立在远处的、永恒的扁平迷梦。马儿们善于在错综交叉的脆弱之处落脚,灵巧的畜生们通了人性,故意捉弄人似的走得歪歪斜斜,上演难度极高的马戏表演,却从未失蹄坠落。可纵千军万马驰骋而过的川蜀大道渐渐窄化成一根线,从马蹄凹槽处切割进肉体,磨平了骨头。在钢丝上行走;或:在刀尖上行走!蓝灰色的海水,不翻起一丝浪花,从上往下看,时而清澈见底,几千只桃花水母一齐出现。
我们到的究竟是晚了一些。那奢侈淫靡的派对已经进化到了无耻的白热化程度,连最骄矜自持的贵妇人也衣衫半褪,作古人行走。什么时候仿唐之风竟如此盛行?到处都是软若云烟的罗子缎子,高耸入云的发髻半松,恍恍惚惚间雪白的胴体自然地孕育出生命。男士们则回到卓别林时期,拄着大理石,面颊上堆起啤酒泡沫一样惶惶然的微笑,像是根本不知身处这太虚幻境的何处!不知谁起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将这栋供游宴使用的游轮改造成一个上下贯通的大澡堂。霎时间,游轮外部的钢板开始完成自我转化,组成凹凸不平的墙面,一个深达三十米的丑陋铁桶,一个勉强可称作“舒适”的跌跌撞撞的文明出现在海上。水,巨量的水从上方没天没地没黑没白地倒灌下来,人们自得其乐,大多漂浮在这浴缸的上层,享受着经历崎岖下凡的月光。侍者们轻巧地一蹬铁壁完成旋转,在不同的高度提供着银白色的特供香槟。舞女们干脆手拉手站成一圈,自觉组成钢铁墙壁上缀满珍珠和蕾丝的一圈花边儿,动作幅度小小地跳着方块舞,时而俏皮地拦住倒霉的某个,非得讨得足以让人满意的小费,才肯笑嘻嘻地打开胳臂组成的海草墙,放那个倒霉蛋出去。与上层世界截然相反的是下层。几乎是诚挚的黑暗,连最善解人意的月光都不愿到这里来。自认隐逸的人,已经全然被毁灭的人,自我面目全非的人,彼此隔着礼貌的距离,远远地遥遥相望。没有音乐,没有舞会,没有美丽动人的小娘们儿,只有胸下垂的露奶狂,脸上刻着三道疤的瘾君子,天生长着一头花白头发。没人感到讶异,没人想要深究他们如何忽然转化出海底动物的腮和肺,供他们自由自在地呼吸,每呼一次,唇齿间便涌出一串小小的带有鱼腥味的泡泡。

忽然之间,这个大澡堂的下方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一些人被劲头猛烈的漩涡冲击得直直向上,浮进光的殿堂;一些人则被不可抗拒的力量以八百公里的时速疯狂扯下去,嘴里发出绝望的求救声。上方的人惊慌失措,不知所以地与浮上来而原本半永久栖居在下方的人四目相对,并从他们的瞳孔里看出同一份恐惧。此时一切都乱了套,边缘洪波涌起,底部则是不断旋转的漩涡,蓝色的胶质的绵延的水鬼们就从那里爬出来,向他们展示一个人如何被抓去底部,如何被斩断腕部,血液像泉喷涌而出。被水母选择的人,甚至连悲鸣的权利都没有。所有人的胸膛里填满了寂静形成的真空,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张嘴只能发出“呀呀”的哑然。水鬼们就在他们身边爬行着,舔掉娇嫩姑娘的脸皮,扯下强壮小伙子的肌肉。在场最老的老者想起了什么。这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每一次都有幸存者连滚带爬地从海面回来,语焉不详、疯疯癫癫地讲述他们自己经历的一切,而陆地母亲只像迎接一个犯错误的小孩一样,强横地抹去小孩们眼中流下的血泪,并对外解释那是长久浸泡在海中所遗留下来的矿物质超标。这是过去反复发生过的。人们从不吸取教训,直到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直到自己被迫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今,漩涡渐渐平静,铁桶底部赫然显现一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水母浮雕,那些丝带一般飘逸的触角上面的人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一小嘬人,有男人有女人,有零星几个小孩,围绕着浮雕一直走一直走,全都心怀恐惧。他,十七个孩子之一,成为了这个家庭中唯一被选中的人。浮雕上显现出一颗绽放成四瓣的眼睛,由巨大的鹅黄宝石做成,透过人群直视着他,一直不肯放过他。他逃避,烦躁,道德沦丧,将身边一个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孩子推向水母,试图挡住它的视线。它的眼光透过了孩子的骨头和肉,依旧盯着他。还没有被选择便已经有了预感。就是你了。水底漫射出更亮的光线,其他人被水波托着安全无虞地回到了原地,在上升的过程中有些人被水鬼搂抱住然后吞进了肚子里;只有他被直直吸入,整个脊背不可抑止地被按倒在浮雕中央。这时从水母中幻化出了一个手持利剑的人形,他挣扎地抬头,他敢相信吗?这竟然是他自己的老爹......抬手,剑落。他的父亲利落干脆地斩断了他的一只手,一瞬间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无谓地张了张嘴巴,旋即血液铺天盖地地喷出来,在那些细密的石制的触须之间静静流淌。感觉变得透明。在血液流尽的时候,他的身躯已经不见了,他已彻底化身成底部水母的一部分。水母本体无增无减,只是眼睛的黄色更加澄明莹润了些。
此时钢铁自身仿佛有了帮助人们的意志,从自身抠出筋络组成了无坚不摧的脚手架。内部的水流消失了,人们重新变得干燥,衣袂不带一丝海洋的水气。他们爬上脚手架,端着平底锅,从兜里掏出鸡蛋向上磕。同样是黄色的蛋液一串串地挂在空中,落到水鬼身上灼烧着它们。这些古老的恶魔无法忍受人间的烟火气。几个最先醒悟过来的人先是摘下自己脖颈上的大蒜项链,以对付西方吸血鬼的方式对付这些水母组成的怪物。接下来,更多的人从后厨拿来葱、香菜、昨夜喝剩的酒浆,一股脑地向水鬼掷去;调皮的孩子扯开裤子,向着水鬼们撒尿,比赛谁射得最远。
灾难在嬉皮笑脸、欢声一片中结束了。一个男人,五个女人,十六个孩子一起手拉着手,平静地回到了自己泥土构筑的小屋。
天亮了,小屋里传来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喊声和一个孩子在破晓时的一声啼哭。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次回到水母国度会是什么时候。
(全文结)
后记
你好,我是山!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你有耐心将这些文字读完,并且来到这里)
由于生活原因,我停止写作已长达一年以上。这篇小说出自还在上高三时的一个梦,我从这个梦里挖掘出了它发展的潜能,看出了一个故事最基本的萌芽状态,只是可惜无暇将它续写,只得草草地以梗概的方式记录在了我的备忘录里,期待着有一天我能用我自己的血肉将它从一个婴儿喂养成一个孩子。
而今天,我终于可以说:如今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虽不完美,但完整,且被我深爱的孩子。
由于长时间的停止写作,这篇小说更像是一个专门供我做复健练习的实验品。在写作的时候我的灵魂是完全赤裸、怕羞的,因此在身边有人时我完全无法继续下去。这篇小说诞生自很多个宁静的夜晚,在大部分人陷入睡眠时,我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自由自在地坐在电脑前,做着自己的梦。当然,在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像一个初学者,文字一个一个被打到屏幕上,我不得不字斟句酌,才能抓住最恰当的那一个词语;而在之前,我却是如此技艺高超、对自己满怀信心。我不得不一停再停。我不想破坏那种感觉,即和我故事之间发生的暧昧情感。我们缓慢地靠近,在合适的时候停下来,一起喝一口哈尔滨啤酒。
在写作的时候我是完全愉快的,为了愉快而写,并且愉快地结束。最终,我们合作出了这样一篇美妙的东西:我们的《水母国度》。从刻意地寻章摘句,到故事“自己写它自己”,我不会作一些无谓的对比,比如评价自己与三年前究竟进步了多少,我们知道这没有意义。
一个孩子诞生,而这值得庆祝。这个故事的意义,也仅此而已。
202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