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些瞬间让你真切感受到生活的荒谬性?
查看话题 >夏天的一个故事(四)
人人都说,黄瞎子快要死了。
黄瞎子快八十了,得了老病,就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有的病。先是忘性大,渐渐地开始什么都不记得,从家门口走到马路边,就认不出自己在哪儿了。这时候腿脚还好,能走能站,海碗里也能压满了白饭,一大碗冬瓜排骨汤两顿也就吃完了。你要是同他讲话,他能回答,只不过认不出你是谁了。再过一阵,腿脚就不行了,只整日的坐着。夏天的时候坐在门口,巷子里不知道谁家牵的葡萄藤从天台挂出来,一路缠缠绕绕,倒是搭出一条凉棚来,还坠着一串串塑料似的绿葡萄,看的人牙酸口潮的。下午睡醒了,出来坐着,不热,有风;吃过晚饭了就拿把蒲扇赶赶蚊子。黄瞎子不拿蒲扇,他老了,没有肉,只一层老皮蒙在骨头上,连蚊子都不愿意去叮。冬天了坐在他的堂屋里,堂屋里有太阳,暖和。就这么总是坐着,坐上一两年,某一天去小便、也许是洗澡、也许是出门走一圈的功夫,就会摔一跤,跌断了骨头,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要是赶上热天,很快就起了褥疮,等褥疮烂到碗口大的时候,就离死不远了。也有子女孝顺带去医院接骨看病的,不大管用,年纪大了扛不扛得过去两说,做手术受的罪和死也差不了多少。
再说,黄瞎子也没有子女带他去看病,服侍他翻身擦褥疮。
黄瞎子当然是个瞎子。三岁的时候拉肚子,然后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两针。大中午,太阳黄得晃眼睛,睡醒了的小儿躺在床上喊
––––妈,妈,天黑了,点灯。
爹妈就知道,完了,瞎了。瞎了也没有办法,那时候的农村,很少人知道讲赔偿谈法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瞎了也还是要过下去的。大一点了,不能跟着下地挣工分,黄瞎子就在家带几个还在襁褓里的弟弟妹妹。再过两年,弟弟妹妹也大了,爹妈想着不能一直就在家待着,不是办法,就送他去学了算命,当了算命先生。不过这里的人没有几个会恭恭敬敬喊他先生的,都是叫瞎子;别的村也是,刘瞎子王瞎子,没有喊先生的。
黄瞎子命不好,二十来岁的时候爹妈一起没了,几个兄弟姐妹穷苦困顿也顾不上管他,他就自己住了。这么多年一个瞎光棍过下来,虽然邋邋遢遢的,也倒不容易。所以每每有人去到里屋厨房,看到结着一层黑粘油垢的锅灶橱柜,除了嫌弃,又都有点可怜他。
黄瞎子也有过女人,是一个朋友介绍给他的。
瞎子们有自己的朋友圈,感情还都很要好。每年瞎子们会做法会,今年去你家明年去他家,按照顺序排了,到了日子背两件衣服拿起导盲棍就出门了。法会很热闹,鲜花佛像,经幡黄纸,木鱼铙钹,香炉烟灰。一大帮人,唱一整天。旁人只能瞧热闹,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经忏。这一天屋子里飘着檀香味,头发指甲里都是,人也不太吃得下饭––––饭菜里都是檀香味。除了法会,他们还经常打电话。以前用键盘手机,慢慢摸索熟悉了,播出一个个号码;后来有了老人机,会语音播报,声音也很大;现在都换成触屏手机了,还有盲人专用的,他们就经常开着微信视频聊天,虽然谁也看不见谁,但是一聊都一两个小时,等来人算命了,才赶紧挂了电话。他们什么都聊,大到美国的黑人总统下岗了,小到哪里的公鸡下了一颗蛋,国家大事,鸡毛蒜皮,他们都知道。很多人以为盲人的生活很无趣,其实也不太准确。
有一天,跟他很好的王瞎子给他打电话,告诉他给他找了个女的。前些年王瞎子陆陆续续好几次想给他牵线,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好些朋友都有女人。不是老婆,瞎子们不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没有结婚,某一天经人介绍也好、自己认识也好,女人就住过来,白天帮着浣洗做饭,收拾打扫,晚上也一个被窝睡觉。黄瞎子一直都没有找,他一个人已经过了五十多年,再过十几二十年也可以。而且最要紧的,两个人住就要花双份的钱,他有些舍不得。但是他最近总觉得有些疲累,没有什么精神。再加上王瞎子止不住夸奖那女子老实能干,温柔体贴,所以这一次黄瞎子终于松了口让女人过来了。
那女人家在他们村隔壁,不算好看,脸很大很扁,有一句很难听的方言称这种脸为“牛屎饼子脸”。勤快倒是很勤快,下午一来就把无处下脚的房子连着犄角旮旯扫了拖了,把枕巾床单大拆大洗了一遍,洗出了满院的脏水;衣服晒上了又把柜子家具擦了,虽然不是锃亮,但是摸上去也不粘手。女人大热天忙得后背透湿,洗了个澡转身又进了厨房做饭。饭桌上还是静悄悄的,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多了一点碗筷叮当。晚上睡觉的时候,俩人都有些羞答答的别扭。等都躺下了,巷子里的狗也不呆叫了,黄瞎子才伸手摸了过去。女人是寡妇,黄瞎子是第一次,这种事情不用人教,无师自通。
女人住了半年,黄瞎子的衣服被褥干干净净的,房间天天通风,没了老油味;一日三餐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是热汤热饭的比黄瞎子自己做的好吃;就连黄瞎子积着黑泥的硬指甲,女人也帮他用热水泡了剪了。黄瞎子舒坦了半年,也只舒坦了半年。
半年里,黄瞎子除了拿钱给女人买点油盐鱼肉、生活用品,其他再没掏过一毛钱。她认识几个伺候其他瞎子的女人,手上耳朵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金子,更别说什么衣服皮鞋了。女人偶尔嗫嚅着想讨一点零花钱买点雪花膏或者新布鞋,黄瞎子总是装聋作哑,就当没听见一样。住了半年,女人觉得还不如去打工,收拾包袱抬脚就走了。黄瞎子也不恼,走了就走了吧,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得蛮好的。王瞎子知道了打电话来劝他,黄瞎子不听。
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舍得给别人花万把来块钱打一点金子首饰,算一个命才多少钱?前几年算一个命十块,这两年才涨价到三十。人们都觉得瞎子有钱,平常开支小,也没有什么家人,还能吃低保,遇上帮人改作命理的,一个人要花千把块钱,这种改命的很多都还是一家子来,一天就好几大千。黄瞎子知道,瞎子们是有钱,但这都是他一嘴一嘴说出来的,正月里忙起来凌晨四点就有别的村的人来敲门排队,忙到中午噎两口冷饭再一直算到晚上,一天下来脚都冻麻了、口水都讲得起了沫、胖大海也要泡掉一大包,过了初七他连话都不太讲得出来,他辛辛苦苦挣的钱,为什么要给旁人吃了喝了用了。算命是没有下地种田辛苦,可这也是小时候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才一嘴一嘴学到的。
不光对外人,就连对侄子侄女,黄瞎子也小气,从来没有给过什么钱,连过年的红包也都小得可怜,。他的兄弟姐妹们因此对他也不热情,要不是黄瞎子有些积蓄又没有子女,他们是不愿意同他多废话的。黄瞎子对人小气,对自己也小气。衣服很多是捡的邻居朋友的,手机是二手的,饭菜就是青菜豆腐,冰箱里有一小盆别人送的猪油,从来就没有吃完过。别的瞎子的导盲棍都是可以折叠成雨伞大小收进包里,用的时候啪地一甩,很有一点小说里盲侠的风骨。黄瞎子的那根导盲棍就只是根棍子,都断了几次,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看上去很可怜。别的瞎子们这几年都辟出一小间专门用来算命,屋子里刷得雪白,墙上贴了红底黄字的本年太岁讲解,“还阴债、避祸门”的注明;供着三清的神龛、香炉擦得锃亮,神龛上蒙着的红布也新崭崭的;新买的写字台宽而大,台面上的玻璃严丝合缝地贴着桌面,压着一张张照片合影。有个很爱赶时髦的瞎子还有一张“全球周易大会暨2012中华周易文化与某某人居发展高层研讨会”的合影,人很多,他不知道这个研讨会是做什么的,其实合照里的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还有的人在桌上放着相框,相框里嵌着由某某“中华易学机构”颁发的“职业易学家”资格证书。
这些黄瞎子都没有,他依旧坐在他的堂屋里。客人来了就挤在有些不稳的条凳上,正对着门的橱柜上放着有些生锈的神龛,遮挡着的红布上落了一点香灰,颜色也不甚鲜艳。他没有贴什么讲解太岁、财库的泡沫板,只挂了一匾某个朋友送的“生意兴隆”。这么多年,屋子里的墙皮都有些剥落,角落里偶尔挂着破了的蛛网,房梁上的燕子窝早就空了,三清们每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隔着红布、香炉的缝隙,看着黄瞎子掐着手指头念生辰八字,听他讲来人是行到了西方运还是命里的烂桃花。
瞎子们算命的时候都很有一套,除了掐算一遍生辰八字,推一推周易八卦,心理上的博弈也有很大的比重。他们从来不把话说满。问及谁父母是否双全,如果不在了,这就本应如此,如果还在呢,那父母一方就要小心灾祸;问及谁去年有没有大血光,来人想了想摇头,他们就会追问,告诉说破相了也算、小手术也算,来算命的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不顺遂,自然就顺着细细想一遍,想起来哪天走路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连忙告诉了,那自然就是血光了。他们都很精通谈话的推敲技巧,又很掌握抑扬顿挫的声调,不知不觉就能套出来许多。你以为闭口不答就行了?他们会旁敲侧击若有若无地追问,蛛丝马迹草蛇灰线,总能抠出点东西来。
黄瞎子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临到老了也来了一场血光之灾。正月的时候受了凉,又连着算了好几天命,劳累过度,早起开门跌了一跤,老头即刻就发起了高烧,还长出了满腰的带状疱疹,腰间一圈透亮的水泡,圆鼓鼓的,仿佛马上就要爆开。这种疱疹又疼又痒,像是滚烫的烙铁按在皮肤上,不能抓,也不敢抓,没什么好的办法,开一点药、涂一点药膏能缓解一点,捱一捱就过去了,但是像黄瞎子这样年纪和身体的,那就没有用了。黄瞎子发着高热起不来床,身上、被子上沾着早就干了的星星点点的血渍,拉撒都在床上,屋子里腥臭难闻。烧了几天,人已经迷糊了。亲戚们来送一点饭,灌了一点药,也没什么用。有好事的提议要不要去把老衣买了的时候,村里来了人。是基督教的。
村里前几年新建了一个基督教堂。说是教堂,其实是以前废旧的村委会,重新粉刷了,挂上耶稣像,找来一架老风琴,几支蜡烛,几个十字架,还在外墙上贴着菱形的黑墨的几个毛笔大字 “神爱世人”,远远看去倒像是过年贴的福字。有了这字,那一定要有对联了。高大的门头上自然也糊着手写的一副对子
“敬真神出入蒙福”
“爱耶稣昼夜平安”
黄瞎子前几年就知道了村里开始慢慢有老头老太太信基督教,街上也有人拉着行人传教,每个星期还会去做礼拜,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他供三清大帝、真人菩萨,不懂什么阿门耶稣。
村里的基督教徒有个不上规模的委员会,听说了黄瞎子在受苦难,本着神爱世人的原则,来了几个人把黄瞎子从垃圾堆一样的床上抬去了医院,擦洗上药,腿上还打了夹板。从医院回来,教会的兄弟姊妹们又来帮着这个孤寡老人打扫擦洗,从床上扫出了一簸箕的污垢;又给做饭喂药,等着腰间的一圈水疱化脓结痂,长出了新肉。大概是年纪到了,又或许是这场病烧去了他的一半气力,黄瞎子一下子看起来小了一圈,整个人懒懒的,夹板还没有摘掉,自然也不开门做生意了。他整日只是静悄悄的躺着听广播,什么也不去做。瞎子们都来看过他,嘴上劝着宽心,各自又都暗暗掐了八字,觉得黄瞎子逃不过今年。
不知道黄瞎子本人有没有给自己算过。有的瞎子不愿意给亲朋骨肉算命,觉得有点那个;也有的每年会暗自给自己掐两指头,看看要不要注意行路、病痛。可没有人多嘴去问黄瞎子有没有给自己算命,人们都知道,黄瞎子快要死了。
到了夏天的时候,黄瞎子就有点呆掉了,不太听得懂人讲话了。他的断腿一直没怎么好,下不了床;免疫力低,年纪又大,发烧了就不太容易好;烧得迷糊,躺得也久,天气又潮热,就长了褥疮。教徒们虽然来帮他翻身换药,也不能天天陪着,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家里的兄弟们也对照顾他有些力不从心。慢慢的,褥疮越来越大,一开始像块斑痕,慢慢如小儿拳,到最后竟和碗口一样大,露出猩红的肉来,像一块烂掉的无花果,皮肉间不停渗着脓血,洇湿了床单––––黄瞎子早就穿不了裤子了。来人看到躺在床上痴傻的黄瞎子,再看看腿上的疮,他们就知道,黄瞎子不行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
前两天黄瞎子回光返照,清醒了一会儿,还张嘴喝了小半碗米汤。有几个人来看他。几双年轻的、有弹性的手轮番握住这两只树根,嘴里念念有词,又是主,又是天使,又是慈悲,他不太听得懂,但是他知道,这是基督教的那些好心人,没有这些人,他在正月就要痛死了。黄瞎子干枯皴裂的手碰到了一点冰凉,是某个教徒手上戴着的嵌了十字的念珠。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堂屋安安静静的,神龛红布后的三清面容严肃,听着里屋这些人热热闹闹挤在一起,歌颂赞美着陌生的、来自另一方神域的主人。
八月,风是滚烫的,水是滚烫的,连树荫都是滚烫的,路面被晒得热气蒸腾,沥青也开始发软发粘,飘出一股刺鼻的臭气;太阳照得人身上发疼,时间久了皮肤就会发红,手一搓便能蜕下一层皮来。中午的时候哪里都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不敢动弹,一点细微的动作都能卷起一阵热浪。从前能听见树丛里一声接一声的洪亮的咿–––咿–––蝉鸣,现在只有空调外机呼呼作响。黄瞎子家没有空调,也传出了一阵阵的呼呼声。
是黄瞎子在呼哧。黄瞎子只能出气,没有进气。他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成一团,躺在那里就是一副雪白的骷髅,很奇怪,平常干黄的人,要死了全身却显得发白起来。大腿那块碗大的褥疮用一块纱布虚虚盖着,已经没有血水朝外淌了,他的身体早就干涸了。平常总是闭着的眼睛此刻竟然微微睁开,水泥一样青灰的眼睛有些吓人。亲友邻居都围在屋里,等着黄瞎子喉咙里咕噜响两声,呼出最后一口气来。
黄瞎子从小跟着老师背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背天干地支阴阳五行、《易经》、李淳方的《推背图》、京图的《滴天髓》、陈抟的《麻衣神相》,这些也都嚼烂了,他信了大半辈子的李淳方袁天罡,就算不信,也是跟了这些人大半辈子,临了了陪着他的却多了一副外国的十字架。黄瞎子平常总是闭着的眼睛此刻竟然微微睁开,青灰的水泥一样的眼珠有些吓人。很多人相信,人在弥留之际能见鬼神,会有神仙菩萨或者牛头马面来接引去天宫地府。他是在找这些吗?那么此刻会来接他的,到底是中国神仙、邪魅,还是外国佛祖、鬼怪呢?
欢乐的时光特别快,又到时间讲拜拜!快要立秋了,《夏日故事》不出意外的话,也快要结束或者已经结束了。有一件让我自己特别不满意的事情,写这篇的时候,开头非常顺利,甚至在构画结尾的时候,也想了好几处对于我而言都很满意的思路。可是隔了半天,再写结尾的时候,很多东西就全忘记了,很多之前想好的设计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所以结尾看起来可能非常的匆忙或者说有心无力。如果可能,没准儿还会再改一改,但是目前就这样,先发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