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读书笔记261-265则
二六一
王蘋《王著作集》八卷。捃拾殘賸，無足觀者。卷八門人周憲所記《震澤紀善錄》有三事可采：“明道（程颢）猶有謔語，伊川（程颐）則全無，直是謹嚴”；“伊川四十以後記憶愈進”；“先生答問，其言甚簡。每以《經》、《子》質疑問難，先生只抑揚其聲，而義理已明。一日問：‘如何是萬物皆備於我矣？’先生正容曰：‘萬物皆備於我。’愚於言下有省。’”
彦按，萬物皆備於我矣，语出《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东汉赵岐注：“物，事也；我，身也。”
二六二
吳芾《湖山集》十卷。《四庫提要》稱明可詩“瀾翻泉湧，出奇無窮”云云，過情失實。筆雖暢通，而意淺句率，真所謂“惡語雖多漫盈牘”者也（《又和謝良輔惠箭筍》結句，見卷四）。舍卷四《哭元帥宗公澤》一長古外，無可采。此詩以“嗚呼哀哉元帥公”及“嗚呼哀哉公死矣”二句反覆錯落，為篇中脈絡，極流動唱歎之致。
彦按，是颇自知者。
二六三
張雲璈（áo）《簡松草堂詩集》二十卷。仲雅（雲璈字）以趙甌北《浙二子歌》聞名，詞華勝於程春廬，而風格較卑。浮靡之調，參以餖飣（dòu dìng，堆砌意）之詞，蓋以隨園伎倆運使浙派家當，取法既下，心思亦膚。然春廬詩力洗袁、趙習氣，《密齋詩集》舍卷一以《拜袁揖趙哭蔣圖》事作七古之外，只字不及三家，《文集》中為《方長青山靜居詩集序》，且影射隨園性靈之說而詆訶之，僅言悟詩法於長青。《樵隐昔寱（yì，同呓）》卷十歎後生學子得志後，率惡人追話其未遇時受人獎借，良有以也。“簡”、“松”二字來歷，衹於甌北《序》中一見，此外梁諫庵、馬秋藥、姚春木等五、六人或作序或題詞，均不肯道。黃士珣題長歌，僅以《搜神記》銓之。而仲雅詩中於袁、趙拳拳服膺，卷十六《聽人論袁簡齋先生詩文退而成篇》一七古，一生一死，尤見交情。豈春廬通籍成進士，而仲雅老於公車，一則自負毛羽已豐，一則攸賴齒牙相借耶？
趙甌北（翼，字云松，号甌北）《序》：“仲雅曰：‘《搜神記》云：“偓佺（偓佺者，槐山采药父也）好食松實。松者，簡松也，服者三百歲。”然某意不在是。某生平酷嗜袁子才及先生之詩，袁號‘簡齋’，先生字‘雲松’，合二公字號，適符此松名，遂以顏吾齋，聊志景附之意焉。’今試以吾二人詩論之：簡齋才思英鷙，其下筆之妙，幾於天仙化人飛行絕跡，而率意處不免天吳紫鳳顛倒短裋；余則僅用意使典，有一日之長，而費經營、勞鍛鍊，天分已不及簡齋。”按《甌北集》中未存散文，故摘之，亦資談藝。
彦按，天吳，古代傳說中的水神，虎身人面，八頭八足八尾；紫鳳，古代傳說中的神鳥，人面鳥身，九頭。参见杜甫《北征》：“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此处言仓促不整意。
卷六《相見詞》：“初見何窈窕，再見猶婉孿。三見恐人老，不如不相見。”“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但得長相思，便是長相見。“按王次回（彦泓）《舊事》則云：“一回經眼一回妍，數見何須慮不鮮。”孫子瀟《天真閣集》卷十二《結交行》：“不見易相思，習見易生厭。任爾同心人，一歲何堪三四見？”云云。曹鄴《棄婦》：“見多自成醜，不待顏色衰。”
彦案，李敖胡茵梦事，后记者访胡，胡说：“同在一个屋檐下，是没有真正美人的。”陈奕迅《红玫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又《庄子·山木》有一篇《阳子之宋》：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亦可资一解。
卷十六《聽人論袁簡齋先生詩文退而成篇》：“我昨廣坐逢羣公，笑談四起生辨鋒。縱言至於小倉山房集，毀譽不肯相為同。譽者謂其言語妙天下，往往嘻嘲雜怒罵。輕俗何妨長慶同，風華自是西崑亞。毀者謂其類俳優，衝口率臆無時休。（香山徒令老嫗解，旗亭但供諸伶謳。）或言其氣太宕逸，或言其文無紀律。或言可發不可收，或言知疏不知密。大都譽者阿，毀者謾，譽者不敵毀者半。傍有下士傾耳聽，不覺臨風動長嘆。（君不見山谿小澗清無漬，不如長江大河沙石一齊駛。槍刀弓劒排演誇如神，不如濡縷之血匕首立殺人。）先生有才在善用，如將將兵偏以眾。（妙舞多工貼地腰，橫行每喜翻塵鞚。萬朶生香瑤殿花，一聲輕響丹山鳯。）生龍活虎在人間，幾箇能擒復能縱？揚之起則起，按之伏則伏。引之舒則舒，蓄之縮則縮。疾徐高下隨所欲，生來不屑繩尺持。看去方知規矩熟，世人不識用筆精。毛舉細故供譏評，今我讀此心為平。瑕瑜不掩留菁英，汰其四者存其六。此集自占千秋名，吁嗟乎，先生之名自不朽，先生之死惜不久。（風流若後五百年，毀譽紛紛亦何有。）聲稱難愜眾人心，公論終憑後世口。李杜韓蘇在昔時，也復由人說好醜。”
彥按，括號中即補其未錄者，亦多可讀。
二六四
Sidney Painter（西德尼·佩因特（ Sidney Painter，1902 -1960），中世纪史名家。）, French Chivalry（《法國騎士》） 羅羅清疏，殊見剪裁。
P. 121 引 Andreas Copellanus, De Amore，謂夫婦間不能有愛 (Dicimus enim et stabilito tenore firmamus, amorem non posse suas inter duos iugales extendere vires（彥譯（拉丁語）：我們能夠維持獨立的個體，而這種平衡在兩個人結合的時候將被打破）)，其理即 Goethe, Die Wahlverwandtschaften, Erster Theil, Kap. 8: “Ihre ersten Heiraten（你的第一次婚姻）... waren doch so eigentlich rechte Heiraten von der verhassten Art（我以为婚姻就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婚姻）; und leider haben überhaupt die Heiraten（不幸的是他们的婚姻）... etwas Tölpelhaftes: sie verderben die zartesten Verhältnisse（一枚硬幣的兩面：它们破坏了微妙的平衡）.” (Werke, hrsg. Karl Alt, Bd. VIII, S. 62) 後半之意，前半已發。J.B. Cabell, Jurgen, ch. 38: “I shall marry in haste, & repeat at leisure（我將匆匆結婚，閒暇之時再重複之（意補究竟圓滿））.”
彥按，未校原稿，“Ihre ersten Heiraten（你的第一次婚姻）”疑應作“Ihre ester Heiraten（你最好的婚姻）”管道昇《我侬词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於此節當謂曲異工同。
Pp. 163-4 引 Aucassin et Nicolette: “What have I to do with Paradise（天堂於我有何關係）? ... Into Paradise go none but（只有進入天堂）... the aged priest, the old cripple, the maimed（年邁的神父，上了年紀的瘸子，重傷的殘廢）, etc.... But to Hell I will go（但我要去地狱）, for to Hell go the fair clerks & the handsome knights, lovely courtly ladies who have two or three lovers beside their husbands（因為那裡有漂亮的牧师，英俊的骑士，可爱的宫廷淑女，她们的丈夫身边還有两三个情人）” etc. 按參觀第七二四則論《太平廣記》卷一〇二《趙文信》。
彥按，得智的得智，化缘的化缘，烧香的烧香，坐禅的坐禅。
又 p. 165 引 Andreas Copellanus, De Amore: “The ladies who had refused to love, the chaste wives & virgin maidens were condemned to a hot, dry region fully exposed to the burning rays of the sun. There they reposed on seats made of thorn-covered rods. A group of men assigned to the task kept the rods continually moving back & forth so that the ladies could feel the full effect of the thorns（拒绝求爱的女人，守貞的妻子和处女，被罚到一个炎热干燥的區域，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在那里，他们被放置在由荆棘覆盖的棍子做成的座位上。一组人被分配到这项任务，使棒不断地来回移动，以使女人们能够感受到刺的全部效果。）.”
按Ariosto, Orlando Furioso, XXXIV, st. 11 et seq. 記 Astolfo 入地獄，見女人生前守貞不苟者，皆受烟燻之苦，蓋有所承也。
二六五
裘萬頃《竹齋詩集》三卷、《附錄》一卷。
卷二《晚步》：“日落欲閉戶，風清聊杖藜。千山猶帶雨，一徑已無泥。𤂆𤂆（biāo，同滮）水聲急，悠悠雲影低。催歸緣底事，著意傍人啼。”《暘（yáng）谷（《淮南子.天文》：“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偶成》：“竹近頗忻（同欣）衣袂爽，苔深長恐履痕侵。夜燈四壁圖書影，曉日一牀花木陰。載酒只今誰好事，絶絃從昔為知音。區區外物成何用，慎勿緣渠愁此心。”《不雨》：“農時閲月天不雨，嘉穀叢中龜兆生。雲勢只隨風聚散，鳩聲空報客陰晴。半生憂國髮欲白，一飽無期心屢驚。尚願秋陽化甘澍（shù，及時雨），稍甦（sū，同蘇）枯槁望西成。”
卷二《老屋》：“老屋久欹側，隨宜聊拄撐。吾今且共住，緣盡會須行。雨打從教壞，風搖不用驚。世間虛幻相，聚散本無情。”
卷三《入京道中曝背》：“露濕芳桃午未乾，花時全似麥秋寒。征衫不敵東風力，試上郵亭曝背看。”《早作》：“井梧飛葉送秋聲，籬菊緘香待晚晴。斗柄橫斜河欲沒，數山青處亂鴉鳴。”
彥按，鳴字強入韻，作啼字似更佳耳。
一晃七月已盡，可知電光石火，有些事，終究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