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有卖伐?」

我晚上回来,进门。香樟君见了,突然说:
「哎呀!」
然后往厨房跑。
我不以为意,他经常这样一惊一乍的。这是一种卖萌方式。但见他小心翼翼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小塑料袋来,犹自言自语:
「早上买的,忘了。放到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坏了。」
我就凑过头去看。几簇白兰花。柔软的香气弥散开来。花瓣还是挺拔清澈的,淡淡奶油色,没有锈斑。摸上去,沁沁的凉意。
赶紧告诉他:「没问题,还很新鲜的。」
又一想,放到明天,就该不新鲜了呀。多么可惜。
于是赶紧挑了两朵,挂在包上。换一套衣服,又下楼去转了一圈。我时不时低头看,那花瓣如美人的纤纤玉指,拈着我的心尖。夜风如水,我被拈起来的心轻轻摇动,很快就静了。
多年前《节气手帖》出版,在里面我画过白兰花。印象里只此一次,再无其他。记忆再回溯,就要到很小很小时候,住外公外婆家,未出阁的大姨喜欢戴它。她穿流畅丝质衬衣,胸前多有领结,搭配阔腿裤与低跟鞋。白兰花以棉线或铅丝缠绕,系进衣服纽扣孔,行走间未必看得见花朵,清香却如笙歌余音,挥之不去。
我闻见香气,就问她讨要。一小朵花,在手心深处来回摩挲把玩,往往很快就露出黯然痕迹。我也倦了,随处一放,不了了之,花朵们下落不明。
不知道她从何处得到那些白兰花。也许是自己买,也许是朋友分送,也许另有他故。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多年未与它亲密接触,每每念及一众夏季白花,它远远排在栀子,茉莉,姜花的后头。并非看不见,也并非想不起,但,我有意无意地忽视它。
日常见有老人家缓行于湍急车流的缝隙里,捧一盘白兰花叫卖,也觉得不喜欢。嫌她们不自觉。不紧不慢的样子非但不美,反倒扰乱交通,给他人添了麻烦。
今年雨水太多。天色总如泣如诉,至今仍无尽头。又有疫情。往年的这时候,菜市场门口总有闲散卖着栀子花与白兰花的人。今年……今年一个也未见到。
有时我匆匆穿越某个街头巷尾,倒也有猝不及防的清香闪动。但,总要走出很远,才想起要回头看一眼,花的灵气早已湮没在车水马龙之中。
香樟君会买花,或许是因为我们最近一直吵架。我痛哭,钻到写字桌底下,两个人经历非常艰难晦涩冗长的沟通,穿越不计其数的彼此攻击与误解,才终于取得较为风光霁月的结果。我头痛几欲炸裂,昏天黑地,许久无法入睡。第二天仍要赴朋友之约,一早起来,从冰箱冷柜里摸出一个冰块,纱布胡乱包好,左右眼轮换贴几分钟,肿胀才总算好一点。
多么辛苦。啊。每个人都辛苦。只要想往前跑,想要取得进步,就一定辛苦。
一夜过去,白兰花瓣开始上锈。边缘逐渐脆弱,失去水分,昔为美人指,现变为美人迟暮后,一弯忘却描画的眉。香气沉淀,有郁郁寡欢味道。我凝视它们,仿佛又回到幼小时期,好奇而谨慎地将一枚枚花朵自铅丝上拆下,稍有差池,则被碾碎,零落,花蕊与花瓣分崩离析。
也像我如今回望时,那些难以拾取的记忆片段。
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节气手帖》里写白兰,就以这两句为结尾。一些年岁又过去,最终想起的仍是这两句不知出处的诗。剩下的,尽数归于沉寂,如掌心一段花香,翻来覆去思量长久,放开手之后,仍觉无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