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餐厅做了5小时服务员
最近过得很糟糕:论文数据收集完,迟迟没有动笔,越拖越不想开始写。
投了几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
在写的稿子,怎么改也不满意。
妈妈打来视频,我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push,在给我压力,毫无帮助。
打开社交媒体,每天都有人在问这个世界怎么了?自然灾害,人类灾害,美好的人在离去,活着的人四面楚歌。
看了很多电影、访谈、小说,听了很多老歌,沉浸在书影音的世界里好快乐,可是关上电脑的那一瞬间,无边无际的空空荡荡又吞噬了我。
我不能这样,我要出去走走,吸吸新的人气,我这样告诉自己。

一家中餐馆刚好在招服务员,我就去应聘了。
负责人说,先来试工一天,但是试工没有工资。
没有就没有吧我想,every experience matters,反正我经常无缘无故,做各种捞不到任何好处的事。
说好4点到,我3点50到了店里。一个做了两年的小姐姐带着我,教我记桌号,打啤酒,做火锅汤底,打包外卖,收拾客人用餐后的餐桌,擦桌子,扫地,把一筐筐餐具,从负一楼的厨房搬到一楼的餐厅,把滚烫的火锅汤盆,从负一楼的厨房抬到一楼客人的面前……
擦桌子的时候,我把桌上的垃圾抹到桌边,正准备把它们都赶到手里接住,小姐姐粗声打断我:”你是准备把垃圾都赶到地上洒一地吗?“
我:???我这不是准备用手接住吗?这么简单的生活经验我难道没有?但我也没说什么,看着她把抹布一把抢过去,给我示范。
认桌号的时候,A区B区C区,顺时针12345,她说一遍我就记住了,她问:“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她又说:“你别嗯嗯嗯,你给我说一遍。”我又按着顺序给她指了一遍。
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让我背菜单,我就坐在一旁看,这时候前台小姐姐爬上桌子给鱼缸换水,我凑过去笑着问:“是在给鱼缸换水吗?”我话还没说完,她厉声打断我:“这不关你的事,工作的时候不要做其他事情,OK?”
“O~K~?”,第三声发O,第二声发K,把尾音拖长。原来这两个字母可以用如此刺耳的声调发音。
做火锅汤底的时候,我一时没找到沙爹酱,舀起一勺牛肉酱看是不是,小姐姐粗声急气地对着我吼:“我刚才怎么说的?沙爹酱!那个是沙爹酱吗?!”
打火锅汤的时候,因为一只手抬汤锅,一只手往锅里打汤真的很累,又容易烫到手,我就把汤锅放在右边的台面上,越过过道把左边铁桶里的汤打到汤锅里。我正打着,另一个大姐厉声冲到我面前抢我的水瓢:“你这是在干嘛?!汤锅不是这样打的,你端过去!你这样把地面弄湿了!”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很委屈,胸腔里憋了很久的一股气冲上脑门,我也厉声回答她:“你让我把这一份打完!”
她“啪”一声把我打好的汤锅往前推,撂手走开了。混着油脂、肉酱的滚烫汤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洒了一桌子。
我这才意识到我这样打水确实不对,我不该那样对她说话。可是她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她为什么不直接说:“你这样会把地面弄湿,你要端过去打水?”她为什么要对我发火,又无缘无故推挤那份好端端的汤锅?

端火锅的时候,小姐姐给我示范如何单手端汤锅而不烫到手,我疑惑的问:“为什么要单手端,这不是很危险吗?”
她不耐烦地反问:“客人多的时候,你难道跑一次楼梯就端一个锅吗?”
我问:“为什么不用托盘呢?”
她说:“你也可以用托盘。但托盘很占位置。”
我试了托盘,楼梯很窄,端着托盘走起来,确实又慢又不灵活。我也试了一只手端一个锅,拇指和食指中指扣在锅耳下,一次性把两个装了滚烫汤汁的铁锅,从负一楼端到一楼,手指烫出了水泡。

这是我出国一年来,第一次和这么多中国人共事。在那间昏暗的中餐馆里,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国内,每个人都那么匆忙,急躁,粗暴,愤怒,咄咄逼人,慌慌赶赶。从厨房呛鼻的烟火,到餐厅里嗡嗡嗡的说话声,再到包房里震耳的KTV音乐、刺鼻的香烟、催菜的不耐烦,我好像突然掉进了另一个时空,里面的空气在极速旋转,我熟悉的一切优雅、淡定、友善、和蔼、安静、平等,尊严…都没有了,每个人都在一架机器的不同部位快速运转,快得我头晕目眩。
5小时后我推开那间中餐馆的门出来,吸了一口新鲜清凉的空气,看着靠在街边悠哉哉抽烟的大叔,看着我胀鼓鼓热辣辣被烫伤的手指,好想冲回家大哭一顿。

我回到公寓,在卫生间里茫然地洗脸,Vikas站在门外,从镜子里看到我一脸屎样,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仔细地想,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感觉这么糟糕?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委屈?为什么我感觉这么愤怒?是因为我的手被烫伤了吗?是因为如果我妈知道我居然在这里端盘子会很心疼吗?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吗?是因为同事的态度很差吗?是因为我很少or很久很久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吗?
我这一年多里接触的每个人都很kind,nice,sweet,gentlemen,他们总是笑嘻嘻的,他们经常说“That’s sweet”“That’s very nice”“Good job”“You did very well”“That’s fine”“Don’t rush it”……你问他们第一天去上班感觉如何,问他们同事如何,他们说“Great!”……
之前在国内工作的时候,领导很好,同事也很好,他们包容,体贴,温柔。犯错的时候,他们友善地指正,做得好的时候,他们表扬。领导有领导范儿,可是我们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吃饭,作为人我们是平等的。
而我在这间中餐厅里遇到的大部分人,完全是上面这些形容词的反面。他们板着脸,他们不耐烦,他们用一种羞辱和嘲笑的语气指导你,看不起你,好像不论你做什么,他们都在用一种等着看你犯错的神气,看着你。你主动帮他们接住锅的时候,他们不说谢谢,你犯了错的时候,他们不像客人一样笑笑,说“It’s fine. It’s your first day. It happens.”
我脑海里闪过“教育”,“教养”,“阶级”,“差异”这些宏大的词语,可是我更强烈想起的,是18年夏天和好友R的见面。
她当时刚从欧洲回国,我们约在广州一家茶餐厅吃饭。她不停地给我描述她回国这几天的不舒服:下飞机过安检的时候,安检员如何粗鲁;排队取行李的时候,人群如何喧闹烦躁,去办手机卡的时候,柜员如何冷漠......她抱怨着我习以为常的一切,一直抱怨到我们正在等餐的那家茶餐厅:“好吵”“态度好差”“声音好大”“语气恶劣…”
当时我不理解她在抱怨什么,现在我全明白了。

我最近睡前一直在看理想App听骆以军的《故事便利店》。他在《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这一期里,把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雷蒙德·卡佛的这篇短篇小说《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并在一起讲:
十六岁的霍尔顿被高中开除了。他就像一个愤怒的问题少年,满嘴脏话,看谁都不顺眼。他去嫖妓,其实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可妓女却偷了他的钱,甚至还打伤了他。他离开学校回家的这一路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是每个人都很忙碌,每个人都很势力,无暇理会别人的创伤,可是自己又受了某种创伤。
霍尔顿眼中的1930年代的纽约,就像我们今天的中国,就像我遇到的这些人,好像大家都充满了咒骂,充满了敌意,彼此不信任,互相猜忌,没有耐性,大家都被这个世界用不同的,难以言喻的形式伤害着。于是大家碰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也充满了敌意,粗鲁地对待对方,却无法讲清楚这些敌意和伤害的来源。

我又想起前几天我出门散步,看到一个中国女孩挎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帆布包,左手拎着满满一袋食物,右手拎着一大桶矿泉水,艰难地走在我前面。
我看她走得很辛苦,就上去问她:“要帮你拎一个袋子吗?我正好顺路。”
她惊讶又警惕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不用。”
我还想起很久之前,印度朋友羡慕地对我说:“你们中国真好,什么都很便宜。”
我问他到底什么便宜,他说:“所有东西都很便宜,衣服,食物,电子产品,厨房用具,所有东西都是中国产的……为什么中国这么便宜?”
“因为人力很便宜,因为生产这些东西的工人,牺牲了他们作为劳动者,应享有的尊严和福利。”我只好这样向他解释。
西餐厅里一份鸡翅等半小时一小时是常事,可中餐厅里的服务员却冒着被烫伤的危险,一只手端一个滚烫的汤锅,只因为客流量大。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怪那个朝我发火的大姐,也不怨那个对我颐指气使的小姐姐。他们一天工作12个小时,每天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被粗暴地对待,他们也粗暴地对待他人。她们万水千山来到这里,他们月薪几万,她们拿着比在国内更高的工资,她们回不了家,他们每天依旧很辛苦,她们确实很了不起。
但在那家中餐厅的五个小时,确实让我很难受,很委屈,却谁也责备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睡前又把《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这期节目听了一遍,黑夜中听骆以军用沧桑又温暖的大叔台湾腔慢慢地讲:
一个年轻的母亲去面包店给儿子史考特定了一个蛋糕,约好了下星期一下午来取。可是下星期一下午的时候,她的儿子被车撞了,去世了。面包师傅不知道,不停地打电话来问:“你的史考特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忘了吗?”
年轻的母亲愤怒极了,她和丈夫冲去面包店,面包师傅却还在说:你们订的蛋糕已经过期了,你们如果还要的话,我可以半价卖给你们。
年轻的母亲简直想杀了面包师傅:我儿子星期一被车撞了,他已经死了。你真无耻。
面包师傅这时候把擀面棍放在他的工作台上,把他的围裙解下来,也扔在工作台上,他站在那里一分钟,眼神痛苦和呆滞。接着他从那个堆满了报纸、账单、电话簿或是电话机混乱的桌子下面抽出一张椅子,对他们说,请坐。他又走到前面去,拉出两张铁椅子,跟他们说,请坐、请坐。
接着,他倒了两杯黑咖啡给他们,对他们说, 我只是一个烤面包的。很多年前,我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我无法用这一切来为我所犯的错做借口。我非常的悲痛你们孩子发生的事情,我也非常抱歉,我在这个事件中成了一个搅局的角色。请两位能否赏光尝尝我烤的面包,在这个时候能够吃我烤的热面包,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接着他拿出两个盘子装着牛油,放了两把刮牛油的小刀放在他们夫妻面前。然后他拿来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热烘烘的肉桂面包放在他们面前,他说,请吃吃看,请吃。
年轻的母亲把大衣脱下来,和丈夫坐在椅子上。她当然还是非常悲伤,但是她这个时候突然觉得好饿,她把面包塞到嘴里拼命地吃起来,那个面包又热又暖。她咀嚼着那个面包,竟然停不下来。然后面包师傅又说,吃吧。他又继续拿出蜜糖口味和五谷杂粮的香酥黑面包掰给他们。他们拼命地吃着,一边吃着一边听着面包师傅站在那儿跟他们讲,他的人生多么疲惫,多么孤独,他对于这个世界,多么的茫然。
面包店里的灯光亮着,像白昼一样,慢慢地窗外的天光也明亮了起来,早晨到了,但是他们浑然不觉,也一点都不想离开,就是坐在那儿吃着那个热烘烘的面包……

我们不要任意在他人的创伤上面拉屎,不要无意义的羞辱、伤害别人。
我听的泪流满面。
“有许多好的小说家,其实都在描写这一百多年来的人类,在无法承受的恐怖、噩梦、哀痛中间,连神都遗弃我们而去,找不到一丝丝救赎可能的时候,他们却能够在小说的结尾出现了一件很小、很美的一个事情,而救赎了看故事的我们。”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不在他人的创伤上面拉屎,不轻易的羞辱、伤害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只能尽量做一些很小很美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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