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藏族谚语
2019年上映的影片一直拖着直至前两天才看完,哪怕电影上映前导师发过赞美这部电影的朋友圈,哪怕曾在校园内看到过由黄海操刀设计的海报,哪怕导师有几篇研究万玛才旦民族电影的论文,这似乎对我来说似乎并没有诱惑力,可能王家卫的名号真的不足以支撑懒惰成性的我迈进电影院吧。
一部作品并不能让你真正了解一位导演,单凭撞死了一只羊这部电影,我实在没有勇气着笔写,于是看完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等多部作品,囫囵吞枣、高深莫测、怀疑人生,用这三个词形容看完的感受最合适不过了,除了不得不承认自己才疏学浅,甚少涉猎万玛才旦的文学作品也是重要原因。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电视作品已不稀奇,甚至原创剧本如今才实属罕见。 如果承认作品主题具有一脉相承性这个特质,那么每位导演每个阶段想要表达的东西不同,因为人生阅历变了的说法也应当承认。所以请原谅我在没看过文学作品的前提下表达自己关于撞死了一只羊这部影片的见解,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撞死了一只羊》改编自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万玛才旦自己创作的《撞死了一只羊》和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杀手》,合二为一的改编方式实属罕见。电影幕起于一段字幕:康巴藏人有个传统,就是有仇必报;若有仇不报,就是一种耻辱。紧接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风呼呼声席卷而来,一段黑幕使我们陷入沉思,电影的第一个画面铺卷开来,平均海拔50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大远景,一辆卡车从左侧驶入携带风沙颗粒质感的灰蒙画面,车灯亮起横穿黑夜,这个长镜头加广角镜头加大远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环境:人迹罕至,为后面的情节发展作了铺垫,人迹罕至竟撞死了一只羊。4:3画幅比例——典型作者电影的运用,不仅增加了影片的另类性、荒诞性和年代感,也加剧了影片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模糊性,此时画幅参与了叙事,强调环境的荒凉,与整部影片呈现的非常规、荒诞的内容相辅相成,且突出了人物关系,使观众的落脚点不再是神秘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直至第三个镜头,故事主人公——司机金巴出场。电影的开场通过运用镜头语言,画面色调给人一种“现场感”,真实冷峻,从中我们仿佛能看到阿巴斯的影子。
无人区偶遇的两人,竟然同名,本身就是荒诞的一件事情。金巴这个词在藏语里面是施舍的意思,因为你是仁慈的,所以才会施舍。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都是仁慈的,司机金巴撞死了羊有负罪感想赎罪所以去超度了这只羊,司机金巴心怀仁慈所以决定去寻找玛扎,杀手金巴违背了誓言没有杀死仇人选择了离开,司机金巴在梦中帮助杀手金巴杀了玛扎。杀手拒绝杀人,司机梦中杀人,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因为慈悲。在藏人的概念里,杀生即是一种罪孽,所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司机金巴会大费周章先去肉铺问价然后再去寺庙超度,超度完还要给僧人一笔钱,最后真的去肉铺买羊。在我们的观念里,既然要买羊为什么撞死了一只后不干脆带回家,肉铺的羊不也是一种杀生行为吗?电影开场前的那一句话:康巴藏人有个传统,就是有仇必报;若有仇不报,就是一种耻辱。杀手金巴的选择与康巴藏人的传统形成了强烈冲突,杀手金巴放弃复仇大概是看到仇人玛扎的儿子以后顿时醒悟杀戮的死循环,所以他选择终结轮回。导演的高明之处则是最后他让司机金巴在梦中替杀手金巴报了仇,此时可能就理解了“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藏族谚语的真正内涵了吧。很多影评学者在分析本篇主题时都会从视听语言出发得出一个观点:这部片子涉及传统和现代,新和旧共存时那种比较复杂的状态。比如本片最后从秃鹫到飞机的镜头转换,秃鹫是天葬,是藏人传统,飞机是现代产物。看了几篇关于导演万玛才旦的采访,导演的本意意不在此,“我并没有想强化所谓的现代和传统之间这种似乎觉察不到的状态,虽然这部片子确实还是有一些这样的考虑。我真正想讲的其实是个体的觉醒,在这样一个族群当中,个体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其实是很重要的。”放到本片当中可以这样理解,即:复仇这个传统周而复始,像佛教里所说的轮回一样,压抑着族群中的个体,杀手金巴抛弃传统。但其实本片的处理并不彻底,因为影片最后司机金巴在梦中依然完成了复仇,传统并没有被完全舍弃。
导演万玛才旦多次用湖面、水面作为镜像化的一种处理手法,影片开头,在司机金巴遇到杀手金巴前有一个对称构图,卡车司机金巴与水里他们的倒影各占银幕一半,寓意杀手金巴的出现,影片最后,司机金巴在梦中帮助杀手金巴复仇前,镜头下摇同样的构图出现,暗示情节。这些都彰显了两个金巴的内在关联。司机金巴第一次看清杀手金巴面孔正是透过货车后视镜,两人坐在车内时画面为对称构图,各露半张脸,对等地分居画面两端,4:3画幅收窄了横向空间,使得两人的距离/关系更显紧密。另外一个堪称本片高光场景-康巴茶馆,一个具有王家卫风格的片段。导演通过重复叙述以及色彩变换营造了一个“真亦假时假亦真”的梦境空间。司机金巴望向窗外,窗框外景置换为黑白色调,一只狗穿过,然后是一对父子(玛扎和其儿子),通过酒馆老板娘的回忆,杀手金巴也走进了小酒馆,两人同样先后看到一只狗和一对父子路过,两人所做位置相同,周遭场景相同,除了这些相似之处,两人更多的是一种鲜明的对峙关系,两人外形上的差别,老板娘对两人态度的不同,包括两人吃饭时的差别,杀手金巴口渴之际首先要啤酒,不知还有别的牌子,不懂大瓶小瓶的区别,饿了也只是要一碗藏面。司机金巴要小壶奶茶、两斤肉、十五个包子,选择百威啤酒也要问询“为什么没有标牌”。他们在酒馆和杂货铺出现时的画面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司机金巴总是有一层金色的光泽,而杀手金巴则是朦胧的黑白影像。两个金巴的镜像关系让我们不禁会思考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是否是一个人?但深层次理解两个人一个代表世俗一个代表传统,司机金巴的穿着,老婆去世后找情人,与酒馆老板娘调情这些都表明司机金巴的世俗身份,杀手金巴遵循有仇必报的传统却最终放弃,所以不难看出导演更多倾向的是现实,是传统社会中个体意识的觉醒。
影片中音乐的运用值得一提,《我的太阳》这首歌是剧情的一个重要元素。在卡车里放磁带,用的是藏语版的《我的太阳》,这首歌与剧中很多细节有对应,比如唱到《我的太阳》的时候,车里吊坠上显示的是司机金巴女儿的相片,后面他自己也讲到他的女儿对于他来说,就像太阳一样。歌也成了剧情的一部分。司机金巴碰见杀手金巴之后学唱这首歌,最后在梦中复仇时,这首歌一直延续到了梦中,此时的版本是意大利语版的,突出梦的荒诞性和超现实的感觉,就像我们在梦里能讲平常不会讲的语言,或者能听懂平常不能听懂的语言一样。
作为藏族导演,万玛才旦一直以来都致力于拍摄藏族题材影片,以藏族内部视角“再现”藏区文化、藏人生活时往往以带有民族特性的表征符号为内核展开情节叙事,如(《静静的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藏獒(《老狗》)、辫子(《塔洛》),即使是带有命题定制色彩的《五彩神箭》也以“射箭”这一民间习俗为线索。在《撞死了一只羊》中,这一符号是康巴藏区的复仇传统。“藏文化包罗万象,但限于整个电影环境等原因,我的作品大多都是现实题材的,将焦点集中于当下,对藏地现状做一些反思。”在撞死了一只羊这部具有鲜明特色的民族题材作品里,同样导演想传递给对藏区甚少关注的大众一个新的藏区形象的概念。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寻找总是寻而不得,《撞死了一只羊》亦是如此:看似寻人,实为寻找精神救赎与内心放下。赏析完万玛才旦的作品,会由衷发出感叹:民族性与普适性在一部电影中是能够并行的,民族的亦是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