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行无常
其实,陈升的思考就是我的思考,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陈升的思考,只是我在这一主体间关系里投射进了我自己的问题意识。
大概在路边野餐的最后,陈升拿起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卫卫,我们自然要问的是,他会想些什么呢?如果以后设的角度来看,陈升的想法我们不可知,那么导演设计这样一个不可知的想法又是为何?甚至就是在这大团圆的当下,影片抛出了一个未知的问题,以开放的姿态面对着即将走出电影的观众。
如果人物的想法本身即不可知,那么我们也不必寻求太多的阐释。倒不如仔细去想一想这一情境里看的主客体间的关系。卫卫是陈升的侄子,他的父亲不太靠谱,把他卖给了花和尚,于是陈升不得不踏上寻找侄子的旅程,而在这个旅程当中,陈升经历了一些事情,不论它们是否虚幻或真实,从而陈升本人对自己、对周遭世界的态度发生了某些变化,这个变化又明显对应着先前人物的状态,以此形成了某种上扬的结局。然而人物,包括观众,却无法预料到这趟旅程会形成如此的局面或结果,但是现在的情况恰恰是“出乎意料”。所以当我们(或者人物也会如此这般的联想)以当下的这一刻,去体验过去的经历时,就有机会重新把握到事件的意涵,甚至那些事件本身,对我们这个主体而言,也会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或说,存在的同一性显现出了它的新的多样性,即流露出了其间本以蕴含而现在才冒出的潜在性。在陈升的个人史中,他与花和尚的纠葛显然是最突出的。最早的时候是花和尚救了他的妻子,之后却因为花和尚的这份恩情,而不得不代替他去坐牢;在影片里,花和尚则“绑架了”卫卫,但若不是他的这一举动,陈升又怎会进入梦境看到他想象中还活着的妻子?以至于终于填补完胸口上残缺的一角?在反复的命运转折中,就有了“无常”的意味。若我们去思考这份无常,所得的结果恰恰是冥冥中自有注定这个结论,彷佛一切都是命定的,被某个看不见的手(据称是神的旨意)操控着。若这些人不是在刚好的时间,出现在了刚好的地点,做了刚好的选择,又怎会有陈升最后的明悟呢?那么在无常与命定之间,是否出现了不可调和的因素?
先前我们曾说存在的多样性或潜能,但这一潜在却是以“回到过去”的方式来“改变过去”。正如柏格森说的,就不可预言的新现实的形成而论,现实的意象是在现实发生之后,在模糊的过去中反射出来的:这个新的现实会发现,它始终都是可能的;但只是到了真正形成的刹那,它才开始成了它过去一直可能成为的样子。根据这一回溯的理解,战争在爆发之前始终是不可预测,但当战争发生以后,它先前的诸多事件都成了它之所以发生的必然性原因。的确,不能认为柏格森完全正确,但在现象所组成的大千世界中,这一番言说却具有它的真实性,尤其在涉及到与人类理解那些“缺席”事件的相关案例中。在陈升的例子中,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将来孕育在过去当中,也是因为我们站在这个当下而回望过去(陈升用望远镜看着小时候的卫卫)。而实际上,将来在它未被实现的那一刻,始终是溟濛云雾而不可知的。所以再一次回到了无常这个命题,可是无常并不再被理解为事件的偶然性,而是被体会为某个企图或努力的失败,也就是理解生命、命运,从而把握它们,掌握它们意义的行动的失败,如此,也才终于回归到影片开头的字幕: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然而陈升的故事又并非大量的偶然因素堆积而成,毋宁还是用可能性这个概念来说,存在本身就拥有着这诸多的面向,只是有待于在将来被打开,开启,或重启。可它们会怎样打开,又在何时打开,甚而可能永远无法打开,都不是站在当下的我们所能知的。这也就是无常真正的含义,它是事物本身的“无常”。将来也的确孕育在过去当中,只是这一孕育也许就会流产而成为死胎,在这一出与不出的焦虑之间,人才能真正体悟到生命的周流不息与它的“狂暴无情”(天若有情天易老)。不仅是陈升,还有他的妻子,花和尚,陈升的胞弟,卫卫,老医生,老医生的儿子……他们都不是自在自为的,世界上也很少有哪个行动是没有条件或后果的(康德曾寻找过纯粹伦理行为,最后被证明为只有“自杀”)。在这样一个因缘和合,万物无自性的世界里,“主体间”的相互作用使得那一可能性呈指数扩张。谁又能说陈升真的走出了那一“心魔”?卫卫的存在于他而言,不也是种依偎或安慰吗,于是也可能是陈升需要卫卫,而不是卫卫需要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