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序章)
初升高考试后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哭。
母亲依旧是一贯以来的怨愤,摔东西甩脸,这一次,连以前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加入到母亲的队列,两个人整齐划一,不是横眉冷对,就是讽刺挖苦。原因:他们那从小到大在别人嘴里都是“好学生”,家里摆着无数奖状奖杯奖牌的好女儿,中考的成绩距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十几分。
这一次,我没脸像往常一样桀骜不驯的扬起下巴一脸不服,也不好意思放开嗓子呜呜大哭,我只是呆坐一天又一天,默默流泪,以极少的进食去展现我的内疚,自责,悔恨以及对未卜前途的迷茫。
我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在那个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是大家交口称赞的对象,曾像耀眼的星星一样,给父母亲灰头土脸又沉重不堪的生活洒下过光芒,让他们在别人谈论起我时,可以不用谦卑,自如而不加掩饰的笑着接纳别人对他们的夸赞,但现在,那些洒落在他们身上的微弱星光,像在银河中奔波了许久的陨石一般,重重的砸在地上,耀眼的光芒倏忽不见,成为地球上最平淡无奇的黑色石头。
我其实并不想去思考我为什么没有考上高中,而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母亲愤怒又带有讽刺的声音:“既然你那么讨厌上学,你就老老实实去地毯厂当一名女工吧。”还有不善言语的父亲“咳咳咳”的几声,在母亲的话后补上的沉闷尾音:“对,去当你的女工吧,别上了。”他们的声音就像噩梦一般,让我无数次在白天泪流满面,又在夜晚好好睡着的时候突然惊醒。
在母亲愤愤然为我编织的这个未来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突然变成了从小一起长大,初中毕业就辍学去地毯厂上班的同学媛媛。当我们在早上急匆匆赶往学校上学时,媛媛则骑着她的二八自行车,头上包着头巾,脸颊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红色印记,对我们匆匆照面打招呼:“媛媛,上班去啊?”的问候,展现出慌乱又自卑的眼神,然后匆忙停下自行车,回复一声:”啥上班啊,动弹(dòng dan,老家方言,意思是劳动)!“老家的街巷没有那么广纵,上班上学回家经过的都是同一条路,于是我们每天都能碰见媛媛,而每天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一模一样。
在这个有着几百年悠久历史的古镇上,祖辈们的生活方式从未发生过改变,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父母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从小耳提面命:你的出路只有考学读书,除此以外,就得和我们一样困在这“囚笼”。我曾经对此不屑一顾,但在父母交替响起的“去地毯厂当女工”的声音里,这条父母口中唯一出去的道路悄然坍塌。而我仿佛预见到我也将如他们一般困在那时间停滞的囚笼里,羞怯又自卑的和那些已经顺利升学的同学们打个招呼,然后匆匆忙忙骑着崭新的二八自行车,早出晚归的去动弹。像媛媛一样。
想到这种场景,我的胃里阵阵抽搐,眩晕和恶心交替在我身体里冲撞。在人生花季的16岁,我开始厌恶自己,并且忧心未来。在这种厌恶和担忧交织的情绪里,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虚弱的声音:“我不想当女工,我要上学。” 这声音一日高过一日,终有一天让我鼓足勇气对一个月里始终对我横眉冷对的母亲说,我要继续上学,我不做女工,还许下了当时能想到的最重的誓言。母亲并没有回应我,依旧和父亲一起忙碌着,早出晚归,对我的哭泣和哀求持续漠视。
那个夏天我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在那些微风拂面,邻里冒起炊烟的傍晚,坐在屋顶,看天上的片片云彩幻化出的各式各样的形状,看它们像有人在天空泼洒出的油画般呈现出绚烂重彩。那个厌恶自己的16岁少女,在那个夏天里陡然间变得苍老。我常想,如果那时一切没有转折,那我现在应该也会是一个拖着两三个孩子的母亲吧?也会和我的母亲一样,从操心家中的生计,到忧心学习和早恋,最终担心孩子们是否如期成婚生子,祖祖辈辈如此循环?我不知道。但就在我以为人生从此不再有波澜,那些我所向往的一切,都将因我的贪玩和人生初次叛逆而划上句号时,母亲突然语重心长对我说,高中托关系跑好了,去上吧,这次好好上。父亲则蹲在一旁抽烟,烟头忽明忽暗,可他只是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没说一句话。我的胃又一次抽紧,喉咙也哽住了。
我的高中时代,在内疚,感激和期盼中,矛盾又热烈的到来了。
穿过邮电局东边的路一直奔北,经过三花大婶的台球厅,歌舞厅和溜冰场,学生书店,礼堂和法院,拐个弯就可以到达学校大门正对的那条不知名的马路。不知是哪个有远见的商人在学校门口开发了一片联排的商铺,清贫的老师们纷纷怂恿自己的家属下海开起了各式各样的小店,做起了学生们的买卖。教政治的吴老师开了间饭店,教历史的窦老师开了间什么都卖的杂货铺......老师们的精力和学生们的购买力终是有限,联排的商铺几乎卖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唯一区别就是和哪个老师关系近就去哪家买而已。学校对老师们纷纷下海并无异议的原因,我当时并没有认真想过。尚处在花季的少男少女们,对于门口一片花花世界甚是新奇,哪管大家牵扯的到底是利益,还是那个时代,大家本来就十分单纯。
这条热闹而不知名的路的尽头,是一座拱桥,桥下是早已干涸的河流,桥的两边是杂草丛生的庄稼地。拱桥连接的大门就是我的高中。学校并不大,一开始也没有高楼,进门便是操场,往后走是一排排教室和宿舍,一共八排。直到高三,学校才在正对八排男生宿舍的地方,盖起了唯一一栋双层的教学楼。
学校的背后是一条和正门的热闹正好形成对比的荒凉小路。它一年窄似一年,两边的旧坟平了又添新坟。月明之夜,猫头鹰的呜咽层出不穷,加上坟头有人哭泣,让晚自习回家的路,更增加了许多的悲情。我曾在一篇旧文《我长大了想为家乡修条公路》里写过这条时时泥泞不堪的小路,正是它构成了我,家,与我的高中之间的联系:
“大雨滂沱的夜晚,这条小路最是不堪。比这更不堪的是,大雨偏在晚自习结束时分才下起来。噼里啪啦的雷电夹着急雨,像是有人拿了网眼巨大的筛子,把雨从天上倒灌下来。有殷切爱护子女的父母,早已等在学校门外,但我们中的大多数,却只能等雨略小,踩着稀泥,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回家。有多少次,我也曾盼望着在大门口能看到父亲,但那样的时候一次也没有。一路上浇了个透,回到家看到黑漆漆的家里连灯也没有亮一盏,我便故意的把门窗弄的巨响,好似用那声音向他们传达愤怒和不满。可是,父母依旧如常酣睡,只是喃喃一句像是呓语:“回来啦?”,我没有应声,只是擦干满身雨水,换上干净的衣服,浑身冰冷颤抖着在黑暗中悄悄躺下,心里报复似的默念:但愿我今晚得一场重感冒。但一觉醒来,天空早已放晴,淋过雨的身体,又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裤腿上和鞋子上已经干了的泥巴已经被母亲全都刷干净了。前一夜那般急躁的大雨,就如同没有发生过。”
雨天过后,洪水从远处的山上倾泻而下,那条原本干涸的河里会突然冒出来许多古怪的东西,有时候可能是一具被遗弃的死婴。从放学之后,许多人趴在拱桥的围栏,观看那桥下身体漆黑但尚能分辨眼耳口鼻的死婴时大呼小叫的样子,便完全可以判断,那个年代,对我们这些无处安放青春的少男少女来说是多么匮乏。那些河里半掩的弃婴,真正的命案悬案,都如侦探小说一般,在我们的口中成为编排离奇的故事。高中女生晚自习回家的路上神秘失踪,被发现时已死亡多时,关节多处钉子,隐藏在灌溉渠道的水管里。凶手一直没有伏案,一时之间传闻颇多。有说嫌疑人已经逃去了遥远的地方,有说他已畏罪自杀。这些离奇的编排,到最后成为很快被人遗忘的故事,无论真还是假,带给我们的除了犹看鬼片一般瞬间立起的汗毛外,再无其他。毕竟,悬案只是一时轰动的新闻,而伴随我们整个青春最多的却是周董及小四。
那所高中并不算重点学校,上学的路上也充满艰辛,我和所有同时长大的伙伴们一起进入它,开始近视,戴上眼镜,起早贪黑,在无数个呼啸着北风的早晨和猫头鹰呜咽的晚上,结伴走在那条不堪的小路,一走三年。毕业之后的多年,我已经记不得一些人的名字,也记不清一些事情的细节,但我对高中的记忆却在此刻一点一点在眼前铺开了。那些人以及那些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就隐藏我记忆的深处,仿佛只需要我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在这空白的文档里写下一个个生动活泼的故事,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想想,先从哪里开始,或者说,从谁开始。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