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的第二条狗
这是疫情将我困于家中的40多来天,整日无所事事,看球读书写字。今夜开始下起淋淋漓漓的春雨,气温回升,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是清醒着还是迷糊着竟然想起了我养的第二条狗。
我的第一条狗是黑白相间色的,死于车祸。那天晚上母亲告诉我,我痛哭一场并且恶狠狠地诅咒撞狗者也会因车祸而亡。
第二条狗死于谋杀,我却成为了帮凶。
我的第二条狗,毛色灰中带黑,瘸了一只腿,也是至今最后一条狗。因为是条公狗,便叫小灰,现在想若是条母狗,应当叫灰姑娘。小灰是冬日里我和父亲在路边捡来的,它缩在枯草中,光秃秃孤零零的一个,想必是被主人抛弃,其他幼崽被人捡走,只剩下它。我可怜它窝着发抖,在路边受寒,家中又没有狗,求着父亲收养,让它看看门。母亲知道后很不情愿,嫌弃路边的野狗不干不净,又抱怨它浪费一口人的粮食,我好说歹说让母亲同意,小灰才得以在家有一隅之地安身。恰好是春节,家中剩菜剩饭较多,小灰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很快就能撒腿乱跑。春节后,它就又可可怜怜的,常常只能吃参着热水的剩饭,偶尔还有我趁母亲不注意时偷偷给的油汤和肥肉。
在日复一日上学的早晨,它总跟着我到路边,一起等待校车,追着车子送我。每当放学回家,它又摇着灰色尾巴,急匆匆地跑到我的身前身后舔着咬着裤腿,我便双手搂着它走进家中。我暗地里决心将它训练成一个像军犬的狗,它很聪明,教它什么它就会什么。扔出去的球立马就叼了回来,爬门前的李子树也不在话下,最让我骄傲的是它可以两只腿走个几步。
那一年的暑假分外热些,下午多半在屋后葱色的毛竹林度过,或独自看书,或与伙伴游戏。一天下午我二哥突然告我,小灰掉入了茅坑,趴在厕所旁待着。我放下书跑到厕所,一股屎尿味将我逼在外面,只好捏着鼻子唤它出来,湿漉漉的灰毛附着黑色的排泄物卷着一撮一撮,散出阵阵熏臭味,烈阳照在它的身上,粼粼发光。二哥从水井中提水,我拿着斑驳的潲水瓢一边一瓢一瓢冲洗小灰的身子,一边不停斥骂,让它以后不要乱跑。气味过于呕吐,多少次我都落荒而逃,好在它是知道犯了错,乖巧地站在那里,委屈地盯着我。洗完之后,我又洒些花露水盖掉残剩的臭气。掉厕后的几天,我都不太接近它,也不准让它进大屋,它只好老老实实地窝在小屋的走廊下。后来听父亲说,他曾经在厕所挑粪时竟然舀到一只死尸,好像是黄鼠狼,我才恍然大悟,可惜那时的小灰早已命丧黄泉。
第二年的秋天,小灰已然是熊熊壮壮,在屋前徘徊走动竟有丝黄沙百战的大将军气质,小灰不再小,我便称他为灰将军。一语破的,它确实做了件将军风范的事。有段时间,一个不速之客经常闯入村中,咬吃了几只鸡,又咬死一条小白狗,还咬伤了一个成年男人,医生说这是条疯狗,要立即处理,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更别说让小孩单独玩耍。在村长家中,老人们哭哀着说,报应啊报应,上辈子做得什么孽!几个女人不停谩骂道,这是哪个没良心养的狗,我日他祖宗八代不得好死。还有人怀疑是隔壁王村来害我们,难道是因为水库的事?有人提议说要把它毒死,又有人说最好报警,让警察一枪毙了它,不过都没结果,几次的村民会议也是不了了之。
这天傍晚,天还没黑完,月亮刚刚冒出,秋风刮得青黄色的樟树叶漱漱作响。在大屋刚吃完饭,一团黑色向我家靠近,它来了, 我终于看清了它,全黑的毛,瘦长的身子,一张扭曲狰狞的脸,还有那黑色的凶恶的眼睛,我大叫了一声,赶紧关上大门,不敢出去。父亲到里屋向村长打电话,我立刻跑到二楼,用眼睛跟踪这只疯狗,这个敌人。它的步伐很慢,很轻,若是平常望去和正常的狗没有什么两样,此时此刻我却感到它很是嚣张,好似黑帮老大哥挺着肚子,悠悠地抽着烟。我的腿,我的手,我的身子竟然在颤抖,我在紧张,可是它明明没有长翅膀,一定不会飞到二楼,更不能跳这么高。它继续地前进,已经走到小屋的走廊上,打算进屋扫荡,和日本鬼子进村一模一样。汪,汪,汪,一声声雄壮的声音如火山熔岩从小屋炽热热地喷出,疯狗下意识往后突撤数十步,又扭头警惕而好奇地盯着小屋门。哦,是灰将军,它还在小屋里。灰将军大步流星跑到外面,怒气汹汹与疯狗对视,杀气腾腾,战争犹如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稻场空空旷旷,只剩下两只尾巴直挺挺立着,一根黑色,一根灰色,正如战场上双方的军旗。灰将军比疯狗高些,壮些。风更大了,夜更黑了,柔黄的月光将稻场上照得格外明亮,树上的知了,草丛的青蛙虫子也都开始叫嚣着,好像在鼓舞助威,又好像在看戏喝彩。樟树的枝丫摇摇晃晃,风愈发起劲,灰将军顺风而行,劈头盖脸地向疯狗冲去,疯狗毫不示弱,迎面进攻。黑色和灰色卷在一起成了黑灰相间的一团,上下左右翻滚着。惨痛的叫唤声交叉相错,此起彼伏,犹如猎人一阵阵枪炮惊吓着鸟儿在树中东躲窜,也使我心中发麻。正当我恍惚间,一团又分成了两团,灰将军一只腿抵住疯狗的胸膛,另一只腿压着恶狗的鼻子,猛地咬住疯狗的颈部,死死不放。疯狗痛叫着,四只腿奋力弹动,灰将军没按捺住,前腿也被疯狗紧紧咬住。嗷,嗷,嗷,嗷……两种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压过一声,一声比一声绞人,战争随着嗷嗷的痛唤声逐渐地消散在风中而结束。
村长带着猎人赶了过来,疯狗连同它黑色的尾巴静静地躺在地面,灰将军在旁呜呜咽咽地舔舐着它受伤的前腿,时不时痛唤几声。村长对父亲惊诧地夸赞说,你的这条狗还真有能耐,立了一大功,得好好喂他。自这一战后,灰将军在村里出了名,全村男女老少对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年的暑假,我小学毕业将要上初中,父亲母亲正为这事发愁,前前后后多次找村长送礼吃饭,一心想要通过关系把我弄进县中学读书。八月初的一天,村长带着一伙人,有戴眼镜的,有穿皮鞋的,还有讲着半个方言半个普通话的,都是彬彬有礼模样。父亲和一伙人在饭桌上拿着酒杯你来我往,时不时地让我叫这个叫那个,我很不愿意,扭扭捏捏,母亲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只好硬着头皮。一群人酒足饭饱后在屋前高谈论阔,我帮母亲收拾饭桌,高兴地给这些骨头送给灰将军。
一个眼镜儿对另一个眼镜儿说:“他家的狗还挺大挺肥,前天我们吃的狗肉真不错。”
父亲听到后,笑着说:“过年你们来我家,这狗我就宰了炖了这还不容易?”
村长也笑着问:“这可是看门的狗,你舍得吗?”
父亲认真地回应:“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就是条牲口,养着不就是吃么?”
这天晚上吃完饭,父亲对母亲说:“他妈,过几天给这条狗杀了。”
母亲放下手上的盘子,惊骂道:“发什么疯,杀了干啥。”
我也挺着胆补充骂道:“就是就是,灰将军不能杀。”
父亲立马喝问道:“你今天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吗?他们想吃狗肉!”
父亲紧接着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要吃了狗肉,你儿子上县中学就稳些。”
母亲站灶台前不再说话,我则在一边反复哭诉:“不要杀它,灰将军不能杀,它是要看门的。”
我终究还是拦不住,我终究还是拦不住!上午,阴天,漫天的乌云连绵着翻滚着,一点儿阳光都不能穿透,空气一股股闷热,人间好似一个大蒸笼。父亲拿着一捆粗硬的麻绳,左右盘弄成了套子,只要绳的两端拉掉,就成了个死结。接着,父亲又拿斧头将锄头砸得牢牢的。套子和锄头就是杀死灰将军的凶器。父亲害怕狗急跳墙,让大伯,小叔都叫过来帮忙。谋杀开始了,父亲拿着套子将灰将军唤到跟前,灰将军看着套子不敢过于挨近,父亲好几次都下套失败,便将套子递给大伯,蹲着身子空手将灰将军抱着怀中,抚摸着它的头,大伯顺势将套中。灰将军一惊地从父亲怀里逃离,拖着绳子不停地叫唤,父亲立马狠骂道,凶叫它回来。灰将军哀求地望着父亲,一拐一拐地回到父亲身前,它的眼里分明有泪珠。我忍不住了,我向父亲哭求说:“爸,不要杀它好不好,不要杀它好不好。”二哥将我拉了回来,我靠在二哥的胸前,我毫无作为,只能用力地哭,无力地哭,不停地哭。
父亲握着绳子将灰将军牵到小屋旁的李子树,将绳子一头递给李子树后面的大伯,又将这一头递给小叔。三二一,大伯和小叔一起发力,灰将军突然升起吊在树上,父亲握着锄头把,使劲地用锄头跟不断敲打灰将军的头颅。一次次地敲打,一声声地惨叫,嗷呜,嗷呜……
九月开学,我如父母愿上了县中学。10多年过去了,当我时隔两年才得以回家时,我发现村路边一片萧秃光景,我不大记得之前是茶叶还是松树林,但是有生机的。至于我家,也是颇大的变化,小屋翻了新,稻场更加整平。
哎,还有那棵李子树,我差些忘了,就在小屋旁边,竟没有了,被卖掉了,显得空空荡荡寂寂清清。它可是已经陪了我们十多年的李子树啊,怎么说没了便没了?
唉,十多年的树都没了,都难以记得了,更何况那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