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我妈动手打了自己

01

那天早晨七点多，我还在梦里，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下有争吵，起起伏伏，悲悲喜喜，我知道，我妈和我爸又开始了。

我一生下来就没有在我父母身边长大，长大后在他们身边生活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我几乎不会主动参与他们的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这个局面，这一次和我父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间竟然长达两个月，悲喜交加的我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这两个月，他们两大大小小的争吵也快十次了吧。”我想着，翻了个身，继续白日做梦，并不想予以理会。我始终觉得，他们只是斗斗嘴。

眼睛是闭上了好长一会，但不知道睡着了没有。迷迷糊糊又听到有人狂敲我的房门，我无奈，拖着疲惫的身子开了门。

敲门的是我弟，二十一周岁的社会人士，初中毕业后迷恋上了游戏，高一读了半年就辍学了。为此，这几年来，我爸我妈为了他操碎了心。

“二姐，你下去看看咱妈……”我弟口气中带着央求，眼睛巴巴的望着我。

“怎么了？”我问，漫不经心的状态很是让人看不惯。

“她一直在打自己的脸，脸都打红了。”

“大姐呢？”

“她哄不来，在我妈跟前一块哭呢。”

02

我妈快五十岁了，我一直怀疑她是更年期综合征，但我没有证据。我随手穿了个外套，踩了双拖鞋就下楼了。

我有时候很烦这种家庭状态，我们都长大了，我姐大学毕业两年了，今年准备也结婚了。我弟虽然学历不高，但好歹工作有了着落，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越来越好了。可是他们老两口有事没事儿就斗嘴，有时候竟然还会因为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见到我妈，脸被自己打得肿了，通红通红地，但我还是不耐烦地问她：“又怎么了？”

她没有理我，朝自己的脸上又是几巴掌。我一边凶吼她，一遍扯她的手，又一边心疼她的脸。

我让我弟阻止她。我去拿了条毛巾，用热水浸泡一会儿，敷在她的脸上。泣不成声的我妈二话不说，扭头就把毛巾甩到半米以外的地上，她眼角间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儿的往下掉，快比得上我刚拧毛巾的水滴了。

她不说话，哭着；我姐也不说话，哭着；我也不说话，站着；我弟更不说话，站着，看着，转着。我们四个就这样耗着。我们都能拿捏得住我妈的性格，大家都不说话，她就蔫了。

“我跟你爸聊天，你爸说我嗓门大。我就问他，我是说了什么不能让别人听见的秘密吗？还是把家里的存款大喇叭广播出去了？……”她像似受了一万点伤害，一字一句地说着，铿锵有力，但又委委屈屈。

“他这两年，有事没事就说我嗓门太大，说我脾气不好，说我更年期综合征……我有时候跟他单独在一起，想要正常的聊会天，我的声音稍微大点儿，他就开始说我，嘴巴一天到晚叭叭地，碎碎地。我给他发语音，他也说我，让我温柔点，说人家女人咋的咋的，说我像个泼妇。”

“那你打自己干嘛？你应该打他。”我觉得我说了句特别欠收拾的话。

“我打自己几巴掌，我要自己警戒，下次不要那么大声说话，最好不要跟他说话……”

“不得了，不得了。”我来了句。我不擅长安慰别人，我要么不说话，要么就特爱火上浇油。

03

我爸是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就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了。我妈和我爸相亲认识，如果不是我爸长得有几分好看，她估计这辈子都要在后悔中度过。

虽然她现在也后悔当时没多了解一点我爸，就看上他的脸了。

我家是农村的，我外公家还算是比较好的。我妈结婚之前，也是过着公主似的生活。而我奶奶家里很穷，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外公当时极力反对这场婚姻，但是在爱情面前，所有的外在因素都不算什么。我妈铁了心要跟我爸，说什么这辈子无论受苦还是受罪，她都愿意。

自打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学会了犁田耙地，学会了骑摩托车，开拖拉机。农忙的时候，我妈比得上一个健壮的男人，插秧，收稻子，种地……里里外外一把手，村里的老人都夸我爸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别看我妈只有一米五八的个子。我爸干什么呢？我爸常年在外，逢年过节回趟家，有时候一年也见不到一次。所以那个时候家里的家务活，地里的庄稼活都是我妈操持的。

苦也受了，罪也受了，年龄也大了，如今她却心不甘情不愿了。

我妈很聪明，但是她不识字。我爸更聪明，识得几个字，总是把我妈唬得一愣一愣的，以至于她觉得我爸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离开了我爸这辈子估计也就完了。

她对我爸，只能用百依百顺、疼爱有加来形容。

就比如，我爸要是喝醉了酒，我妈彻夜不眠的照顾他。我爸要喝水，我妈就喂着；我爸要是呕吐，我妈就拿着垃圾桶接着；无论我爸喝多少，我妈就挨着床边，等着我爸睡踏实了，她才脱了鞋子偎在我爸身边，蜷着身子将就一夜，又一夜，将就了很多个夜。

他们两刚结婚的时候，我爸喝醉了会动手。我妈也是个刚烈的性子，我妈结婚之前，外婆家里的人都听我妈的，我妈是老大，底下有个弟弟，有个妹妹，她很有主见，也很有想法。可可那时候呢，她做到的都是委曲求全。这些事我妈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也不知道，都是我长大后，奶奶告诉我的。我奶奶是个明事理的人，但这无非是因为我妈和我二妈都步了她做媳妇的后路。

04

前几年，我妈跟我聊天总会说，女孩子总归要嫁人，要成家的，会做饭，会洗衣服，会带孩子就行了。我从未反驳她，我觉得她的思想根深蒂固了，反驳只会加深矛盾，所以我点头哈腰，听完了就当没听见，赶紧翻篇儿。

我曾经问过她：你会做饭，会洗衣服，会带孩子，为什么你还觉得过得不好呢？

那次她没说话。

疫情期间，我妈每天刷着抖音，跟着抖音学做菜，学跳舞。但与此同时，我还能经常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女人，你要知道，婚姻中的女人越勤快，越任劳任怨，男人就越能钻空子，越懒惰。你把家务活都包揽了，男人就会把你当保姆，而且是免费廉价的保姆。你做得越多，他就会干得越少，久而久之什么家务活都不想干不会干，下班回家就装累，玩起手机又精神百倍。

她点赞了这条抖音。有事没事的就会去看一遍，再看一遍。我不知道，这条抖音内容是不是加固了她相信女人是可以靠自己的想法，女人离开了男人也照样可以活得漂亮的事实。

不过那段时间，我妈真的不对劲。

晚上，我爸洗完脚扔下袜子就爬上床睡觉，以前我妈都给他拾起来，放在盆里，第二天再洗。但那几天，她仿佛变了个人，看见我爸乱扔袜子，乱脱鞋子，她就大发雷霆。

“再过几年就要嫁人了，嫁人虽好，有一个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找男人眼睛要擦亮，千万别找你爸这样的。”她那几天总说这几句话，跟我姐说一遍，再跟我说一遍，再跟我姐和我一起说一遍。

我看着她哭，我就问了她：我妈，你最近到底咋了？

我妈擦了擦眼泪，语重心长，那是这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听我妈说这么多话，那段话里含了那么多我接受不了但必须接受的内容。

05

她说：“我最近想明白了，我嫁给你爸28年了，这二十八年来，你爸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没有给我洗过一件衣服，甚至连双袜子都没有。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你爸不做饭，你爸没说话，我也没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爸说，做饭是女人的事，我相信了，这么多年，我也认了。

你爸是个大男子主义，有多大男子主义？你肯定不知道。你爸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你姐妹两出生后，你爸连抱都没有抱过你们姐妹两，你弟弟出生之后，你爸爸简直心花怒放，像个珍宝似的对待你弟，他重男轻女，你奶奶也重男轻女。

所以，你出生后不久，就被你爸送人了。那时候计划生育很严，家里又没钱，为了要一个你爸口中的所谓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只能把你送人。你十六岁那年回家来，算是认祖归宗，你爸很开心，可是最开心的是妈妈。不过，妈妈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啥。这些事情我以前听说过，无论怎样，我已经回到他们身边了，而且我也原谅他们。

“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这句话我听了很多遍。但是，我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的原因，我长大后才听懂。

“我曾经多次阻止你爸，不要把你送人。可是我无能为力，他还是把你送给别人了。”

“别说那么多了，今天又是为了什么跟我爸吵架。”我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她想要表达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要知道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06

他们吵架的原因使我觉得惊奇，甚至离谱。

在农村，没有上过大学的男孩子21岁在别人眼里已经不小了，甚至算是大龄了。这两年，我爸每天都在找亲戚、托朋友帮忙，给他的儿子讨个媳妇。

但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男孩子连找个媳妇这件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忙，那他真的不如不找。

然而，趁着疫情这段时间，村里还真有人给我弟物色了一个女孩子。那天早晨，本来是安排双方相亲见面。我弟有几根少年白，不严重，很少的几根。我爸觉得第一次见人家女孩子，应该有最好的形象。所以他建议我弟染个头发。而我妈，她觉得我弟还小，如今染了发，以后岂不是每次相亲都要染发。

然后两个人就争执起来了，越吵越严重。吵到最后，我爸就说：“你一个女人，轮得到你管那么多事吗？”

外公和外婆给我妈灌输的思想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因此，我妈嫁给我爸以后，大事小事她都不过问，说她是个幸福的女人也可以，不用操心任何事情。但，其实她是个无知又卑微，疲劳又辛苦的女人。

她真的从不参与我们家里的任何事情。我和我姐上大学，去哪座城市，学什么专业；家里买房子，在哪里买，买多大的；给我弟找媳妇，找哪里的，比我弟大的还是小的等，她都不过问。

她说她不懂，所以也不过问；其实，她不过问，并不是她不懂。

那天，她管了这件事。而我，我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谁对谁错了。

是抖音刷得多了呢？还是鸡汤懂得多了呢？

都不是，只是她经历的多了，见识的多了。她幸福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我们都知道，以前她为了我们都在将就；以后我们为了她，也会将就。

这两年，她会跟我姐和我说，你们要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犹豫；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提高自己的价值，多读书，多学习；她还会跟我们说，虽然你们是女孩子，但是巾帼英雄遍地都是。

我妈继续哽咽着，她大概有太多苦衷了。

我和我弟看着我妈哭，听着我妈说，我二伯突然跨门进来了。

“又吵架了？”他说，语气里有了点脾气。

我弟忙着跟我二伯解释，我二伯撂了句：我看你们都是有时间没事干，闲得发慌。

然后他打发我弟去喊了我爸，我爸见了我二伯，反过来问我二伯怎么了？

我二伯骂了他几句，我爸一句话不说，像个孩子犯了错。

又指责了几句我妈，可悲又可笑的是，他居然说：“你是个女人，女人就不要插手男人的事情。”

我冷笑了几声，呆呆地看着我二伯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