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早些少年时(一)
如梦如烟的往事 洋溢着欢笑 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 依然轻唱老歌……

练习
像排布往昔光阴
我开始练习生活的新篇幅
寂寂与嘈杂尽有归处
如字迹、画面的比例
章法与浓淡,疏密与留白
——在时空里各抒己见
我要保留幕后故事的脚本
要为幕前故事彩排
调试契合的节奏
旋律,步调,乃至妆容……
庇护念及的二三可能
不协从。
警惕臆想的空洞
练习——如投进生活的寸光
让这一遭常吟常新
在舵与帆的默契里
驾轻就熟的傲慢 无处隐遁
请让我气息的每次起伏
融进撕裂与修复的层层肌理
血管,细胞
让并行其间的宁静与磅礴
各司其职

你是否在不经意间会被光线、色彩、气息、味道拐入记忆?
当春风带着初醒的泥土和草芽儿味四处游荡,当暖煦的夕阳透过窗棱悄悄坐在屋里的凳子上,当金黄的麦浪在秋风中肆意翻滚,当呆板的斧锤在煞白的艳阳下发出持久沉闷的敲击声响……
这一切,总能让我回到年少时的山川草场或乡野田间。思绪紧随光、味、声、色退往儿时,花寨子小河沿的一切便欣欣然了。
我自幼由外婆带大。童年记事起,便生活在一个有着草地溪流、山泉绿树、炊烟田野及成群牛羊的庄子上。
庄上的住户都姓陈,故名“陈家庄子”,它便是我记忆中永不消退的那抹亮色——花寨子的小河沿。
庄子东头是小河,西头是大河。早些年,庄上人的日常生活多仰仗这条河,饮水、洗衣物、饮牲口、浇灌花园菜地等,皆从这儿汲水,“小河沿”便因此得名。
当东边的天将将翻出鱼肚儿白,周遭尚且麻黑时,被外婆催着起床的我,在迷糊的睡梦中便能听到往来扁担们担水的吱扭声,挨家挨户放出来的上山羊群的咩咩声……
远离尘嚣的小河沿上,日子走得格外慢,悠悠长日多因早起的缘故。外婆起得尤其早,而在撵我起床一事上如她绣花的日课般,从不间断。
半梦半醒的我通常边往头上套衣服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拿了扫炕笤帚站炕沿下等我穿衣服的外婆,倦意在那把秃笤帚面前消解得又利落又干净。
外婆说早起能干很多事。而这很多事在我看来,除了例行的洗漱,洒扫庭院,吃早饭外,似乎仅是我撒丫子跑出去玩这一件,余下的也只有外婆拖长嗓音唤我穿针线和回家吃午饭。
那样的喊声在庄子东头的晌午时分日复一日地循环,如今想起,绵长的呼喊似又唤醒了那段悠悠时光。

我虽是外孙女,却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在父亲薅我回家上学前,我一直以“陈翔翔”自居,而“华家来的那个要带我回去上学的亲戚”(父亲)总叫我“华翔翔”。
真是讨厌,他一来,我便不得不“躲”入秦桌下,等他走后再让外婆喊我出来。
有时躲得不耐烦,我便伸出脑袋问外婆,“那个华家亲戚走了没?”正与父亲聊着天的外婆便会忍着笑一本正经回上一句“乖乖躲着,走了就给你说!”
父亲曾数次来小河沿接我回去上学,外婆也会问我“要不……回去上学吧?”我听后要么耍赖大哭,要么跑出去玩到寻不见影儿,外婆也只好告诉父亲下次再来。而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回去的。
等父亲走后,从秦桌下面钻出来的我像飞出笼子的鸟儿,扑棱棱就扎向了村东头的小河,那里有之福娃、小红娃、红英娃、院琴娃、晓茵娃……等着我呢。
乡里孩子的玩具很稀罕,多是就地取材制成的各种小玩意儿,游戏也大多得因地制宜。我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是之福娃,不仅因为他比我们大那么一点儿,更因为他总能做出让大家开眼界的好玩头,或是带着大家找到不易察觉的好去处。
作为“外家狗”(庄子上的人对外孙或外孙女的戏称)的我,初到小河沿最怕没小伙伴搭理我,而之福娃总是会罩着我。他的钢圈给我推,他的弹弓给我玩,他的皮老尖(陀螺的方言)也会借给我抽。

下到小河里摸鱼时,他会挨个儿用脚帮我们跺河沿上的草筏洞子,“咚咚咚”,只三五下,藏在里面的鱼儿就被惊了出来,候在洞口的我们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将戳了小洞的塑料袋绷在洞口等鱼入囊。
有时只会钻出来几尾小鱼苗,便只好悻悻地放了;运气好时,也会惊出一窝窝三五条大的来——虽说是大的,至多不过十来厘米。
我们认为这种稍大点儿的一准儿是成了精的。相比小的,大的确实更机灵、更难捉到,所以一旦成精的大狗鱼儿出洞,我们便会忙不迭地收袋口。
也有落了空的时候,明明看到它钻了进去,拎起袋子时却不知所终。于是便挠了头悻悻地纳闷儿:难不成这鱼儿还会障眼法?
装鱼的袋子老得有人拎着,占着手没法继续摸鱼,于是我们想了个好法子(sou zhu yi)——在离河岸较远的小坑里铺上塑料袋,里面灌上水,再将摸来的鱼儿统统往里放。
等捉的鱼儿越来越多时,很多小鱼便开始不停地张嘴巴翘尾巴,之福娃便会让我们挨个儿兜过去给它们“喝点水”,然后继续让它们老老实实待在小水坑里。
摸鱼实为副业,主业是将拉来的羊羔觅在小河边水草丰美的地方,要在避免它们挣脱绳子跑丢或缠树上把自己绞死的情况下,将它们喂得饱饱的。
小河沿家家户户养鸡鸭牛羊,所以来河边放羊羔算是我们正儿八经的日课,这样一来,摸鱼儿便成了玩耍的日课。
小河里摸来的多是狗鱼儿,若有金鱼儿,多半会带回家小心地养起来,而狗鱼儿大都拿回家成了鸭子的腹中之物。
等夕晖渐渐退下小河对岸的崖壁时,从山上回来的羊群归圈时的咩咩声便会由远而近地传来,一并传到小河边的,还有大人唤我们回家吃晚饭的声音。
晚饭过后,夜色已逐渐拢了上来,但依旧有好去处等着我们——小河沿的草丛和田间地头的芨芨堆里有很多瞎头蜜蜂,在八点的电视剧开始前,我们都会拿了戳好透气孔的瓶瓶罐罐猫在这两个地方逮瞎头蜜蜂。
所谓的瞎头蜜蜂很可能不是蜂,我们只是以它类蜂的嗡嗡声将其归入了蜂类。它嗡嗡声虽大,反应却极为迟钝,且没有防身的箭(蜂针),闻声过去,只要不触动它所待的草叶,一逮一个准。
逮一会儿,将小瓶子靠近耳朵听一听,便知道所获战果的多少。等暮色越来越浓,瞎头蜜蜂便逐渐安静下来了,而它的灰壳儿也慢慢隐在了夜色里,我们只好拎了小瓶子一路往回跑。
除了放羊羔、摸鱼儿、逮瞎头蜜蜂,之福娃还会带我们在又长又大的土坡上来回地推钢圈,在撒满雪花冰沫儿的冰面上抽皮老尖,在小河上游的杨树林子里掏鸟窝,在小河对面的崖壁上掏蛇蛋。

虽然只是五岁和六岁的年龄差,之福娃俨然如大哥哥般护着我们几个小的。
有时候也带我们去村东头的泉眼里捉蝌蚪,爬树上摘酸果子。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些小酸果是否能吃,但小伙伴一起摘酸果一起吃的场景和野果酸中带涩的味道,至今存留记忆中。
小红娃是之福娃的妹妹。时间的可怕处在于它已将小红娃的相貌从我记忆中抹得所剩无几。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瘦小单薄的女孩,话少,笑多,易害羞。
而之福娃在某个瞬间的轮廓倒让我印象颇深。之所以还能忆起那个画面,多因他喝汤的样子颇为独特:嫂嫂(他母亲。因我辈分较高,外婆告诉我要叫嫂嫂)端着汤碗,他将嘴巴对在碗边边上,舌头伸进面汤碗里,咕咚咕咚喝两三下,然后缓一口气,接着再咕咚咕咚地喝。我好奇地问嫂嫂:“之福娃咋把舌头伸碗里喝汤啊?”嫂嫂笑着说“他打小就是这样的。”
从外婆家后院门出去,往东走就是之福娃家。我常在太阳爬上后院矮墙的早晨,便去之福娃家找他們玩,然后一起叫上院琴娃、晓茵娃、红英娃去小河沿。
有时他们来喊我。我急急忙忙地扒拉完早饭,拉上小羊羔就跟着往外跑,边跑边应着外婆“可把羊羔觅好了,要弄脏了衣服回来揍你,……”的叮嘱。
离庄子东头最远的是红英娃,也是我最喜亲近的小伙伴。虽然她住得离我最远,但这丝毫不耽误我们一起玩。
我站在村东头老远地喊上一声“红英娃哎……”,不一会儿便能看到村西头的一扇木头门内探出来一颗小脑瓜。甩着两只又黑又长的大辫子的她笑声最是多,一边往村东头跑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常拿她逗趣,一边反复地唱着“红英英,绿嘴嘴,过南山,挑水水”,一边跑着躲着她来追打我们。

跟小红娃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红英娃大胆又泼实。小河沿好几户人家都有九十年代初流行的大录音机,外婆家那台是小舅的,在外婆做针线活的后晌,她会让我放小虎队的歌来听。
我至多听到会唱而已,红英娃不仅会唱还会跳迪斯科。若不是在她家院子里来的那场“别样派对”,我压根不知道她会跳舞。
秋初的小河沿到处堆放着丰收的喜悦——田里堆的麦垛、场上摊的麦场、道路中央铺开晾晒的菜子……都在等着脱粒/籽儿。因为空间有限,挨门挨户望进去,院落里也摊着麦/菜子。
秋日午后的闲暇间,孩子们会就着流行音乐,一字排开地站在摊于院落的麦/菜子上,在围观人群不断迭起的掌声中跳舞,这样既跳了舞,还顺便来了个人工打场。红英娃便在其中。
至今我还记得她连贯熟练的动作与旁若无人的自信,步调、手势利落、到位。佐以其一贯古灵精怪的表情,让人捧腹,又生出些赞叹来。
大人们的掌声和吆喝声,一半惊异于这帮成天哗啦啦来了去了到处耍的小毛孩居然还会这两下,一半源于“跳”,至于跳的能否算舞,是否上乘,可另当别论。
只要热热闹闹跳起来,不消三五日,这摊了满院子晒着的麦/菜子就基本能脱壳了,所以掌声总是一波儿盖过一波儿。

夏天的小河沿热闹鲜亮。入冬后,虽没了潺潺溪流和油油青草,却换了另一身行头,成了我们的又一块乐土——溜冰场。小河冰面开阔结实,无论滑马儿(溜冰)还是抽皮老尖都是极佳的。
曾听母亲聊起,这也是姨妈和她儿时常来滑马儿的地方。那时日子虽清苦,乐趣却是不少的。
为滑马儿,她俩以抬水为由头,太阳下山时抬个空水桶往小河边跑,待满天繁星时才晃晃悠悠抬着一桶水往回走。
进门便听到外婆生气地絮叨“你俩好好溜出去滑马儿,一个个把鞋底都给我滑通了,回头看你们穿啥!”次日她们照旧抬了空水桶偷摸儿溜往小河边……
滑马儿的样式虽没有如今花样滑冰那么花哨,路数倒也不少。
母亲说站着滑的叫站马儿,蹲着滑的叫蹲马儿,还有先站后蹲的,以及一个紧挨一个的窜马儿。有时跟得太紧,一倒一大片,摔出阵阵清脆的笑声来,久久地回荡在小河沿的上空。
滑到尽兴时,便会擦出一条锃亮的道儿来,技术高一点的大孩子们多嫌冰面不够滑溜,于是会在长长的道儿上撒些雪沫子与冰沫子来增加难度,滑马儿的热闹劲儿便会再次掀起一个高潮。
在如水月光沐浴下的小河沿上,仿佛有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时空递送而来。

等到我们这拨儿年纪尚幼的孩子在小河沿上滑马儿时,画风俨然不如母亲小时候那般粗狂。
之福娃多是带我们在光溜的冰面上抽皮老尖,削好的杨木皮老尖被打磨的光亮滑溜,放在冰面上轻轻一旋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鞭子要瞅着往皮老尖接触冰面的尖尖处抽,不能落在皮老尖的上半部分;刚转起来时要保证稳,力度不宜过大,等转欢实了再“给点油”,这样才能转得又快又稳当。
技术高超的之福娃能抽着皮老尖让它按自己指定的方向旋着走,而且还能让它边走边蹦个儿。即便皮老尖蹦老高的个儿,掉下来后依旧能又快又稳当地旋着,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抽累了的我们也会滑马儿。只是在冰面上四处滑来滑去,没了母亲小时候滑马儿时的阵仗。不过,时至今日,一件因我滑马儿而引起的意外,仍令我记忆颇深。
那年冬天的傍晚,我正和小伙伴们在小河沿的冰面上玩,不远处看到从花寨子街上赶集回来的外婆,她正点着三寸金莲慢慢地穿过冰面往回走。此时的我并没有滑马儿,而是站在一个冰窟窿边上试探着往前靠。
我当时并不清楚冰面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是怎么来的,更不清楚它们下面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直到事后才知道,那是庄子上的人为方便取水专门凿的,每个冰窟窿口至少有水桶粗。而冰层厚实无开口,一旦从此处落水,后果将不堪设想。
年幼无知的我正想以此种方式向小伙伴们显摆自己的胆大,碰巧看到外婆过来了,我兴奋地边喊外婆边说“奶奶奶奶,你看我都敢往冰窟窿边边上站!”接着就靠得更近一点。
正小心翼翼往回走的外婆一看我张着双臂站在冰窟窿口上打颤颤,吓坏了。事后她说:“当时真是又怕又急又气,还不敢大声喊,但怕一喊,你要是一个不留神哧溜滑进去……”于是她急急忙忙往我这边跑,结果一个不小心跌倒了。
见外婆摔倒了,我赶紧跑去扶她。到跟前看外婆双眉紧皱,摆手示意不要让我动她——因我的调皮与无知,导致外婆右胳膊摔骨折了,为此我内疚了好久。
后来的岁月里,外婆曾多次提及此事。每每跟人讲起,她都一句带过摔倒的原因,而是边笑边讲在她疼得睡不好的晚上,我是如何三更半夜爬起来,又是如何要求给她搓一搓与揉一揉,才肯睡觉时的样子。

等不得不回家去上学,来小河沿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通常距寒暑假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婆便问我还有多久放假。等到一放假,她便来接我。
母亲说,小时候外婆赶着毛驴车来接我;等我上学后,外婆有时坐班车有时跟舅妈赶了马车来接我。
天气好时,清风习习,暖阳融融,路过的蝴蝶和蜻蜓也会飞来打个短暂的招呼,坐在毛驴车或马车里一颠一颠的,看着沿路风景最是惬意。
若遇上云雨天,只能快马加鞭硬撑着往回赶。记得某次接了我往回走,半道上突然大雨倾盆,舅妈抄起毯子和羊皮袄将我跟外婆盖在下面,一路打马飞奔,待到家时舅妈已被雨水浇了个透,而我的屁股早已被颠得开了花。如今想来,只觉得好玩又好笑。
我会在外婆家待一整个假期,直到开学前两日再回去。而此时的小河沿,似乎与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属于寒暑假的小河沿已然不复当年热闹,或因渐渐长大的缘故,我开始变得不太愿意出门。有时倒是外婆催了我出去玩,我却赖着哪儿也不想去。
或许成长注定是个不断遗失的过程,能寻回的只有支离残缺的记忆碎片。
初一暑假回去,我没见到昔日玩伴,一个也没有。逐个儿追问外婆,才知当年的他们早已辍学,四散去了外面学手艺,只有冬天过年才会回家。
我曾偷偷从后院出去,绕到离之福娃家不远处的田埂上愣愣地看着他家的院门,也曾跑到离红英娃家不远处的地方悄悄地站很久,还曾独自数次跑去小河沿,那条彼时热闹非凡的小河边空无一人,只剩了流水的潺潺诉说。
马兰花静绽如初,其上的小蚂蚁们爬来爬去如初,而关于我的一切,却已是悄悄地变了。
我会在下过淅沥小雨的清晨,在木榔头铛铛作响的午后,在夕晖映红半边天的傍晚,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呆呆地听门口两排高大的杨树上麻雀们叽叽喳喳,直到外婆的喊声从院内传来……
大概是初二寒假。某日一早睁眼朝外望去,窗外霎时已被皑皑白雪盖得严严实实。我兴奋不已,穿好衣服便往小河边上跑。
彼时,庄子上的人家多已打了水井,小河已不再是大家生活的主要水源。没了晨起担水的吱扭声和嘈杂声,加上昨夜落雪,小河沿各部分的轮廓失去了往日的分明,虽静谧,却也陌生。
我在了无生机的河边伫立很久。我大声喊、大声唱,在杂着莫名兴奋与些许落寞的劲头里,回应我的只有空旷的小河——我喊,它便紧跟着喊;我唱,它便与我来个二重唱。或许记着我的,也只有眼前的小河沿。
我捡起一根被昨夜大雪压折的长树棍,在净如白纸的雪地上写下了刚唱过的歌——当时正热播的电视剧《少年邓小平的故事》片尾曲:
也曾是顽童
也曾骑竹马
本该是尽情地玩耍
却碰着难解的疙瘩
许多的为什么
心里面装不下
只求着快长大呀
把这千奇百问来解答
千奇百问来解答
而顽童骑竹马的日子,大概就此画上了句号。

在小河沿闲适恬静的日子里,除了奶奶孙女斗智斗勇与打趣逗乐的情景外,其余乐趣皆源自那拨儿小伙伴——他们将我在小河沿的童年时光嵌上了一层亮闪闪的光芒。当我想经由记忆的闸口回到那段时光,日子就变得轻快明亮起来。
离开小河沿已多年。于我而言,“离开”有地理与心理两个层面的分别。自高中转学至民乐,我几乎再没回去过。学业紧张是原因之一,大概就在此时,我在小河沿最深的心理寄托——外婆,也因年事渐高,搬到了便于家人照料的山丹县城。自此,我回花寨子的机会也只剩给外公上坟。
当然,我曾无数次梦回小河沿。而至今印象颇深的一次,是在高二大仓库般的宿舍里。那时学校规定周六中午开始放假,周日一早正常上课。
休息时间只半日。大家匆匆做完大扫除、洗完衣服,便抓紧时间补觉。我的床铺是个临窗上铺,近午后时分我突然醒来,起身隔窗朝外望,恍惚间似是坐在小河沿东屋窗台的炕沿边。
我四下张望,却又觉得周遭一片陌生,大概呆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后跟母亲聊及此事,她说或因当时的我潜意识里压力过大,所以会梦到无忧无虑的小河沿。
那种很早发生在地理意义上的“离开”,并未对小河沿在我记忆中的轮廓产生影响——那里的溪流永远清亮见底,蝌蚪、小鱼、水蚊子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小河永远绿草如茵,蚂蚱、蝴蝶、青蛙、蜜蜂点缀其间,咕咕呱呱与嗡嗡嘤嘤萦绕耳畔。阳光永远明媚如盛夏,白杨永远笔直苍翠,稚子嬉戏声永远不绝于耳,小羊羔永远长不大……

这样的场景静驻脑际多年,直到外婆离世。
外出求学,每年回家我都会先去看外婆。我们聊得最多的,除了她年轻时的那些往事,剩下的便是我儿时小河沿上的趣事。
她走了的那年,我跟姐姐回到了外婆曾跟我絮叨过无数次、心心念念想与我一起回去的小河沿。而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起,眼前的它与我已是渐行渐远。
那种再见时的清冷,凋败的陌生,满院的杂草,坍塌的墙垣,失修剪的树木……满眼的荒芜感在无声地述说着物非人非的落寞。
小河的河道变窄了,水流多已断流,那眼我常去给田间劳作的外婆灌“高两三”的泉已被垃圾堵死,再没有了清冽可口的“高三两”。庄子上的人或因外出务工或因小孩上学,大多已迁往县城,村落人烟稀少,颇感寂寥冷清。
而他们呢,我儿时的小伙伴都去了哪里?
母亲曾听外婆提起,那个“过南山,挑水水”的红英娃早早便嫁了人,如今已是俩孩子的妈了,做活儿依旧干练又泼实。
之福带着妹妹小红长年在外打工,该是不回来了——他十来岁那年,嫂嫂因无法忍受经年累月只知赌博的之福他爹,吃了药,没救回来。我无比震惊地追问母亲有关他们的更多消息,也仅止于此。
和姐姐回花寨时,我又绕到外婆家后院的田埂上去看之福娃家,在风雨的剥蚀下竟连残垣都没剩下,只能隐约看出点房屋的地基。
而关于晓茵娃、院琴娃,嫦娃的消息,于我而言已彻底被时间风干在岁月里,没了音讯。
我知道即便再次去小河沿,也不能算作回去。确切说是回不去了,而回不去的又岂止我一人?那个时代烙在乡村的印记连带着乡村本身的气息已然消解。
可在时代滚滚车轮间丢失的、消逝的、散作云烟的,却是静驻在我记忆深处最珍贵、最柔软、最温暖的。
我将其间的蓝天清风、云朵草木、溪流清泉、朗月繁星、山坡沟坎,甚至发生于其间的只言片语小心翼翼封存,借此,留恋与缅怀。

注:文中部分图片拍摄自《爸爸小时候》(作者:张晓楠 绘者:王世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