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四逸之吴梦旸
晚明吴兴诗坛有“苕溪四逸”之称,四人分别是吴梦旸、臧懋循、吴稼竳、茅维,在文学史上不算有名头,成就也不算特别高。原本也可以归入默默无闻,那我是怎么对他们感兴趣的呢?说来惭愧,是先写小说《适适草》第四个故事的时候,因为想用《万历野获编》里臧懋循和项四郎以及吴仕诠的3P故事当原型,就去查三人里吴仕诠的身世(项四郎无处可查,臧懋循有学者整理出来的诗文集和年谱,所以我就不费心了)。结果一查之下,发现了吴氏家族一条很有价值的文献资料,正堪拿来写一篇论文,于是我就积极追查了下去,不但查完了地方志和能找到的影印别集,还特地去了国图古籍馆,摘抄了吴氏的家集,终于把那篇论文写到详尽 ,从此我的论文状态彻底开启,小说模式就按下了暂停键,并且至今也没重新打开过。
那篇论文早已经发表了,不过内容过于冷门,就不在这边说了。实际上主题和我本来去查的正主吴仕诠关系不大,和标题上的吴梦旸关系也不大(虽然也都写入了那篇论文)。但是我在查阅诗文集的时候,对吴梦旸却还是颇有一些兴趣,甚至建议过一位师妹写苕溪四逸研究的,当然没有忽悠成功。而我自己毕业论文选了别的题目,那也是不可能去做了。
吴梦旸此人,终身布衣,命运也颇坎坷。他出身于湖州的一个望族。其父吴徵以赀入仕,换言之就是花钱买官做,不算贵却是富人。吴徵娶元配顾氏,因为长久无子,就又纳妾干氏,结果干氏刚生了长子仕让,顾氏忽然进入了生育模式,一口气连生三子。这样的家庭,不用说肯定有宅斗,从侧面记载看,顾氏绝对颇为彪悍,因为吴仕让作为庶长子,被迫过继给了伯父——按照明代的出嗣法则,长子是不应该出继的,哪怕是庶子都不能,吴家也不是只有两个儿子,闹到庶长子出继,那几乎可以肯定是嫡母不容的结果了。也因此,干氏在生育出长子仕让之后,隔了11年,才又生出幼子。这11年后的生育,目测还不是嫡妻终于放松管制,而是吴徵去福建做官了,老爷上任总得带家眷,而顾氏肯定不愿意跋涉到炎热偏僻的异乡去,多半因此不得已打发了妾跟随,吴徵和干氏遂又搞出一个儿子,这就是吴梦旸。
吴梦旸的本名应该叫做吴仕详(或作祥),跟着哥哥们排行。后来为何改名,跟一场官司有关。按朋友诗文记载,他刚成年(似乎是十九岁)的时候,同母兄吴仕让卷入了一场官司,似乎是冤狱,也许涉及人命,这时候可能他们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吴家处于中落时期,吴仕详为了救哥哥,自愿顶罪入狱,坐了好几年的牢才平反出来,但是学籍被开除了,终身不能科举了。这对于当时的读书人,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出狱后的吴仕详可能是处于避讳心态,改名吴梦旸,无法科举,只好漂泊江湖,去给富贵人家当清客。他的东道主里,最有名也最赏识他的是西宁侯宋世恩,吴梦旸在北京西宁侯府呆了很多年,宾主相得。据说吴梦旸也没忘记过志向,还不停想以平民身份上书朝廷,对朝政提出建议,当然,晚明那种情况下,那等于是石沉大海,别想实现抱负了。
万历十一年,吴梦旸的恩主西宁侯宋世恩摊上了个倒霉事儿,变成了一场性丑闻的主角:宋世恩爱好结交文人,和名士屠隆交往甚密,屠隆爱好戏曲,常常在侯府客串演出,西宁侯的夫人也崇拜这位名流名士,故此通家往来,因此传出流言蜚语,都说年轻的小侯爵和夫人,跟屠隆玩起了3P。正好屠隆有个在当地方官时得罪过的乡绅俞显卿,这年考上了进士,趁机报仇,弹劾了一本。万历一看如此劲爆的八卦,觉得太丢朝廷的脸面了(西宁侯祖上还娶过公主,算皇室姻亲呢!)气得把宋世恩、屠隆、俞显卿三人统统贬黜。屠、俞革职为民,西宁侯爵位倒是没动,却终身废锢,不给他领职干活。三个人的仕途尽皆断送。西宁侯应该是最禁不起这个打击的,在三人之中最年轻却最先郁郁而终。一个废锢的侯爵死亡,身后颇为凄凉,原本已经被遣散回乡的吴梦旸特地北上,为宋世恩经营葬礼,时人都觉得吴梦旸真是情深义重感恩图报之士。
吴梦旸后来就隐居湖州,老年丧子,潦倒而终。他的诗作尚可,我当年抄录,最喜欢他一首《书白雀寺壁非古非律漫成二十四韵》:
长安几度归兴发,到家读书寻复慵。于时缓步却下泽,当昼美睡忘高舂。自惜羽毛逐阳鸟,尚余音响随候蛩。北上焉知往事误,中兴实冀今生逢。杜陵男子乃常分,茅山道士无定踪。公卿倘欲咨庙略,草莽奚止虞边烽。死生衹在片言合,功名岂贵万户封。衣褐者谁太卤莽,饮醇如彼诚雍容。暗流双泪星斗堕,仰叩九阍烟雾重。祢衡虽狂众未许,梁鸿已逝将谁从。频年往返竟何意,诸贤礼数非不恭。幽并旧职谢剑侠,乡里小儿号书佣。沙鸥群下水平岸,野鹤自归云满松。酒伴来寻困亦起,社钱将给贫还供。伶仃数口哭新鬼,潦倒一身期老农。君能责躬刻肌骨,我亦慕道开心胸。紫梅溪上踏霜月,白雀寺前闻晓钟。便应止观灭幻相,底须发难摧机锋。微躯仍施檐际鸽,盛气已降钵底龙。弗复从军学王粲,安肯佞佛如周颙。蠲愁颇耐昨宵雨,醒眼别看何处峰。茫茫大地本觉路,纷纷细故皆禅宗。波涛还遣觅单舫,泥泞似难抛短筇。未知归宿定何若,矮檐曝背娱穷冬。
我曾在微博评论此诗: “伶仃数口哭新鬼,潦倒一身期老农。……紫梅溪上踏霜月,白雀寺前闻晓钟。”数句,声情如沸,意兴淋漓,读之真能涕泪者。
文人的一生,如此默默,又如此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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