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剥
耿耀有十五年没见陈盈了,所以从同学聚会上听到这个名字,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龅牙”满脸通红,刚30出头就一脑门油光了。穿着一件廉价黑西装,领口往外翻敞,像他那口龅牙,往外滋着酒气。搂着耿耀肩膀的手轻轻拍打着,神秘兮兮地告诉耿耀,陈盈,进去了。轰动全城的杀人案。哥们儿,你还好当年跑了,要不跟着她,早晚倒霉! 耿耀喝不了酒,刚才班长敬的一小杯让他有点晕乎。这句话让他一激灵,一再确认不是喝多的幻觉。 过了再久,陈盈这个名字,提起来也像是吞了一团棉花,堵在心口 陈盈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尤其是多年后回想起来,记忆把她的不完美统统过滤掉了。只留下她高束在头顶的马尾,饱满的额头和秀丽的鼻梁,还有鼻尖上一颗褐色的痣。她瘦的让人心疼,小身躯掩在肥大的蓝白色校服里。可是脸上的肉并不少,尤其是一笑,苹果肌骄傲地耸着,像一对小巧却挺拔的乳房。16岁之前在艺校学跳舞,没拿什么成绩。她妈费了老大劲把她转进这所高中。那时耿耀专心埋头于物理竞赛,人也跟着小球一块儿做匀速圆周运动,不曾走出自己的圈子半步。 耿耀羡慕大家都有人陪自己上下学。他家得穿过一条没有路灯的长胡同,两边都是破败的平板房。晚上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也挺想一起打篮球的,带着一身阳光味儿。可是连带球跑都不会,没人愿意带他一起。那时候他还留着刘海,盖着着几颗红肿的痘痘,看起来憨憨的,上课也不抬头。开始,大龅牙只是看他老实,拿他开开玩笑。后来越开越大。有一天,大龅牙突然反应过来耿耀不玩是在偷偷学习,所以每次考试都稳居第一。于是在耿耀对一道题抓耳挠腮半天,终于要落笔的时候, “唰”地抽走了练习册。 和一群嬉皮笑脸的人最难讲清道理。耿耀抢了两次,都落了空。小眼睛撑得老大,却满是乞求。带着层白色绒毛的两腮微微鼓起,下巴轻轻蠕动着。大龅牙见势,闹闹哄哄地领着一帮哥们儿把耿耀引到走廊里。耿耀追出去,却眼看着他把练习册扔进了女厕所。围观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站着,拿眼角看着他。耿耀发现最让人气愤的是偷笑声。他根本无心去管起哄声和发酸的眼睛,眼里只有那本躺在脏水里的练习册。 哄笑中,陈盈甩着马尾辫,进去捡了出来。她穿着半袖校服,递给他的时候手腕上骨节凸起,转身而去,后面是好看的天鹅颈。陈盈恶狠狠地瞪了大龅牙一眼,推开围观的人群一个人潇洒离去。 “什么嘛!装什么好人,闹着玩而已啊!” “有什么可骄傲的,不就是学过几年舞蹈嘛!艺校过来的,脑袋果然不好使!” “勾搭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背后的议论声句句冷箭一般刺穿耿耀,才发现这些底下的声音比明目张胆可怕多了。 耿耀从同学聚会上逃出来,大龅牙已经烂醉如泥,还要张罗去KTV。班长不放心耿耀自己离开,想送送他。耿耀再三推辞,挂上灰色围巾就跑出来了。凉风一激,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班长的脱身之计。 耿耀沿着马路荡悠悠地走着,围巾耷拉在腿上。他还不想回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7年,还没成人,就挣扎着飞走了,还没有好好看过它。这几年附近建了底商,热闹得很。耿耀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各色的霓虹灯在眼角流过。一家小酒吧里传出深沉的吉他曲,是一首老掉牙的歌,《再见青春》。耿耀走进去,坐在吧台旁,点了杯凉茶。服务员白他一眼。歌手有点烟嗓,耿耀把凉茶一饮而尽,满嘴都是苦涩。在这个星斗灿烂的夜晚,工程师耿耀就着凉茶和吉他,坐在角落里耸着肩,呜咽起来。 “再见 青春,再见美丽的疼痛。再见 青春,永恒的迷惘。” 陈盈“啪”地推开顶楼破教室的门。摞得乱七八糟的桌椅间,耿耀咬着笔,从刘海缝隙里看着她。陈盈没想到他在这儿。用手背抹了把脸,气鼓鼓地坐在窗边。耿耀看见那条乌黑油亮的马尾狗啃一般垂着,碎发掉下来,被倔强地掖在耳后。“你怎么在这儿啊?”陈盈不回头,远远地问。 “这儿清净。以前是竞赛教室,习惯了。” 陈盈没说话。哗啦啦地翻卷子。耿耀逃出去靠在门前,扭曲的木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再推开门的时候,陈盈正专心做着题。显然重新绑了头发,从前面看,整齐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耿耀什么也不敢说,回到座位上。 过了半个钟头,陈盈忽然走过来,指着一道 题,直截了当地问,这怎么做? 耿耀一看,天呐,高一的做了都嫌简单。 后来他发现,陈盈何止高一没学,连初一也没学过。 这个没有人的竞赛教室成了陈盈吃小灶的地方。每个月朗星稀,蝉鸣阵阵的晚上,男孩带着女孩躲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享受这一天难得的安静。陈盈把马尾剪齐,从腰间到了锁骨,依然倔强地挺立着。耿耀讲题之前会给她接上一满杯温水。陈盈万分惊讶,破教室的饮水机居然还能用?耿耀嘿嘿一笑,说自己没事拿它练练手,就当做实验了。而且改了线路,这里喝水不用刷水卡。陈盈轻轻点着耿耀脑袋,说小子,怎么那么厉害啊?耿耀是知道,陈盈的书包底下,压着一张被剪开的水卡,张着凶狠的大嘴,像一道丑陋的刀疤。 耿耀再醒来时,斜躺在沙发上,手机里有20多个未接来电。给小他5岁的女友拨回去,告诉她自己准备晚几天回北京。完全不顾那头的撒娇卖萌,挂掉了电话。耿耀想去看看高中,人家已经是全封闭管理,根本进不去。耿耀沿着门口那条路乱走,车流声和乡音不绝于耳。走着走着,来到几栋破败的筒子楼下。只有6层高的小楼在林立的学区高层中显得格格不入。有一段时间,陈盈不敢自己回家,非得让耿耀送她。那时候这一片都是这么高的小房子。耿耀不敢进去。一个满头烫着油亮小卷的女人拎着一捆大葱,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耿耀小心翼翼地问,您认识陈盈吗。谁知道那个女人一听这个名字,本就耷拉的嘴角使劲往下撇了撇,反手拿大葱抽起耿耀,飞旋出去几片翠绿的葱叶。 “你就是她撩骚撩来的!你还我弟弟,还我弟弟!” 耿耀一错身,女人扑在地上,顺势拍着大腿哭起来。周围聚了一圈老幼妇孺,不断抚摸女人的后背。耿耀看着天边排成人字的雁群,意识到冬天快要来了。临近元旦,学校要举行联欢晚会。耿耀班上准备表演大合唱。每个人都站的笔直,手指紧紧贴着裤线。只有耿耀低着头,没时间剪的刘海挡住了眼睛。音乐老师扬起手指点了点他,说抬不起头就不要站在台上!耿耀在大家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下合唱台。 “老师!耿耀会弹钢琴!让他伴奏吧!” 说话的是大龅牙,他见过耿耀家落地窗前那架泛着光的黑色钢琴。耿耀确实学过,虽然没悟进去,好在他做事认真,弹首歌倒是小菜一碟。合唱因为现场伴奏得了效果第一名。 大龅牙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的亮星,就过来搂住耿耀的肩膀。抹了发胶的一撮头发扎着耿耀的脸。 “耿耀,真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你没看见同学们的表情,都惊了!” 耿耀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虽然受用,但是这个过于亲密的距离还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空旷的礼堂,身后是装卸舞台沉闷的碰撞声,不时发出麦克风的刺耳响声。红色座椅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张望。 “我说陈盈,你也太会傍了吧,我们耿耀多才多艺,学习又好。你这么缠着是让他帮你免费补课吧!”大龅牙远远地喊着 顶光洒在陈盈身上,像披了一层白纱。舞台上几颗星星落入她的眼中,扎的人生疼。于是耿耀头一低,躲开了。 再抬起头,陈盈已经走了。耿耀很想追上去,可是大龅牙在向朋友介绍自己,耿耀很怕他们觉得自己没礼貌。 学校的围墙很高,只有流浪猫爬的进来。它凭借温顺的性格成了校宠。陈盈给它做了个窝,放在围墙下。其实是几块厚绒布乱缝的。耿耀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给校宠上药,羽绒服拖在地上。天空压得很低,看样子快下雪了。 耿耀说,对不起,刚刚没能替你说话。陈盈说没事,你朋友在嘛。我不怕被孤立,看见你能跟同学玩到一起,还挺开心的。 耿耀突然蹲在陈盈对面认真地说,其实他们没有恶意,你可以试着把自己放开一点的! 陈盈唰地站起来,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耿耀说的话。 你懂什么,他们眼里你就跟这猫似的,看着好玩,一个个的都买香肠喂它。谁管它胖成什么样,谁管它吃咸了长这么严重的皮肤癣,喂完一个个乐着就走了。 陈盈面色阴沉如铁,压得耿耀说不出话来。“你总是这么去看大家,肯定没人愿意跟你交流。他们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陈盈的脸忽然抽动起来,一股鼻涕试探着流出来,被小红鼻头猛地吸进去。“好,是我有偏见,是我不合群,那你去找他们啊,跟我待在一起,你的朋友也会觉得你是怪胎!” 耿耀真的怕了,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盈义无反顾地跑走了。 那天晚上耿耀跑到陈盈家楼下等她,有几家点起星子般明亮的灯火。陈盈裹了一条白色毛线围巾,路灯下隐约有两条泪沟。耿耀说都怪我没能站出来。陈盈说算了,习惯了,再说他们说的也没错。要不是傍上你,我连个二本都考不上。耿耀着急地打断她,才不是。 陈盈问,你说,咱俩第一回见面,要是我不是自己,而是是跟朋友站在一起,我还会不会帮你。 当然会,你比我勇敢多了,你警告他们的时候,别提有多帅了。 陈盈噗地笑了,耿耀也乖乖地笑着。陈盈走近一点揉着他的肩膀说还有半年,一切就都结束了。高考完就好了。 耿耀有点不知所措。那件事该怎么开口呢? 可是我要走了,对不起。不过放心,我每月都会回来看你的!我保证! 陈盈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要去哪儿啊…” “竞赛成绩出来了,金牌。我妈跟清华签约了,下周去北京。今天同学们来祝贺我,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最舍不得的其实是…” “耿耀你成熟点好吗?什么祝贺啊?你真以为他们突然对你好是冲你?” 耿耀感觉被人浇了一大盆水,陈盈按着他的头让他去看那些脏东西。“大家给我写了一整本留言,还不够真诚吗?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吗?”陈盈根本没管耿耀说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耿耀问,决定了是吗,决定要走了? 耿耀突然觉得这个眼神有点可怜。他说是要走了。我问我们班同学了,他们没觉得你不好,就是有点傲气。以后可以和他们… 耿耀!我不会掺和你的前程,我跟他们怎样,你也甭操心了! 这是陈盈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她冲上了楼。耿耀再也没见过她。北京一忙,也就没再回过学校。 耿耀回过神来,出租车已经停在了看守所门口。司机叼着烟,缓缓报出一个大数字。耿耀轻轻感叹了一下,司机立马补了一句,这地儿,晦气。 地址是管邻居要来的。没有牙的邻居奶奶告诉耿耀,陈盈妈妈前两年去世了。这套房子是留给她唯一的财产。她在少儿机构当舞蹈老师,丈夫是维修工,天天喝多了打她。撒泼的女人是丈夫的姐姐。奶奶忽然用嶙峋的枯手掩住嘴巴说,别看这小楼,要拆迁了呢! 耿耀被带到一间小屋子,,四周的白墙泛着黄色,小窗开的高高的,空气中飘着一股舒肤佳的清香。面前是一块厚玻璃。待会儿陈盈会被带到这儿来跟他见面。耿耀不住地用手捻着围巾角,灰色的呢子大衣四四方方地垂下来。每当外面有铁链声,胃就一紧。 好心的狱警告诉他,别乱说话。家庭暴力,走出来是一瞬间,走不出来是一辈子。耿耀有些机械地点了点头。 铁门“嘎吱”推开,光很刺眼,一个纤细的身影晃进来,随着关门在眼前一点点清晰。 是陈盈。 她剪了短发,没有化妆,泛白的脸虽然憔悴,却吹弹可破。她没有多大变化,可能长得更精致了,可是眼角往下咧着,耿耀感觉没有记忆里那么挺拔了。 陈盈自然而平和地笑着。她说大工程师回来了啊,刘海梳上去,精神多了。 耿耀所有的话都被这看似平淡的夸赞噎回去了。捡了个话题,说怎么,这样儿了。 嗨,我也记不清那天晚上干了点啥。我们家那位,大半夜打电话要吃面条。我就得给他做啊,正切菜呢,他满身酒气冲着我就进来了。等我回过神儿来,明白发生了啥,琢磨这还有什么活劲儿啊,把自己也解决了算了。谁知道啊,邻居报了警,警察把刀抢过去了,也就凑活活下来了。要不怎么见着你啊。 陈盈说这话的时候,不时苦笑几下,语气异常轻松。好像只是个噩梦。耿耀看见她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里藏了一道疤。 “你们,怎么认识的?”“在技校。”“你没上大学?” 陈盈沉静地看着耿耀,“我那水平,你也知道。发挥正常上一本也费劲。” 长久的沉默。耿耀一直盯着陈盈,陈盈却微微低头,像当年的耿耀一样。耿耀为自己提到了她的痛处而懊悔,同时感觉没什么可聊的了,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从小洞里递给陈盈。“这是一个律师朋友,需要的话,可以免费。” 陈盈接过名片,像什么玩具一样把玩。许久,她抬起头,面带笑容。 “耿耀,你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坏人都在为自己开脱,那好人得多冤哪!” 名片被推了回来。 耿耀走出来,满脑子都是这个灿烂的笑容。他掏出手机,点开女友的头像,另一张明丽纯洁的笑脸出现,闪着和陈盈脸上完全不一样的生命之光。他发信息说马上回去,语气出奇地温柔。养鸽子的对天放了一声空枪,惊得鸟在树上扑棱棱的。 耿耀永远不会知道,那时陈盈不敢自己回家是因为同班女生找了小混混堵在路上占她便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人嫉妒陈盈勾搭上了耿耀,把他们两个的事添油加醋地捅给教务处。早恋在这所严格著称的学校里是高压线。那天班主任面露难色地找了陈盈,说这种事一定会开除一个。那是陈盈知道耿耀被保送的第二天,陈盈明白老师的用意,耿耀是全校的荣耀。于是她出奇镇静地跟老师说,我先勾搭他的。我退学。一颗泪珠子掉出来,碎在地上。老师攥着她冰凉的手说,是老师对不起你。 陈盈伏在桌子上面啜泣着,骄傲的背再也没有挺拔起来。  写在后面的话: 故事是一个作业的衍生,也掺杂了对《生吞》的意难平。盈谐音莹,代表黄姝。耿耀是希望两个人的火炬永远明亮耀眼。 陈盈是个很酷的女孩子,她看得清,她说好人大多是坏人的开脱。不堪是会延续的,从学校到家庭,可她一直在反抗。女性受到的审判往往更深刻,这样一个道德场上的女魔头,却永远是我心里的白天鹅。 耿耀的形象比较单薄,事实上他只代表我的一些观察。在这种事情中,受害者可能会因为没有归属感急切地变成施暴者。耿耀永远无法理解陈盈的偏激。他看到过阴暗面,就觉得地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实上他的世界比陈盈的干净许多。残忍的是,他走出来了,陈盈却永远陷进去了。 那些是非不分的时光,我用同样的自大伤害了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