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鸡肉串、笋干、炸鱼、夏至菇和孔伯
我突发奇想，想给村里的老人家烤鸡肉串。
说到做到。准备好竹签、鸡翅根、青椒和洋葱，在八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孔伯屋子前面准备大展身手。老人家纷纷围过来：“怎么不拿个锅一起炒熟？”
孔伯在不远处，交叉着手静静看我。看我连火都生不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了，把自己的木柴抱过来，又拿来几颗干燥的松果，三下两下就把火燃起来。等木柴慢慢做成木炭，他把位置还给我：“慢慢烤你的吧。”
张阿姨门外的野柚子树秋天挂满黄澄澄的果实，大家都说很酸很酸的，不能吃。我太好奇了，跃跃欲试。等从黄妃婆婆房间聊天出来，孔伯已经给我摘了一个了，他用小刀划开外皮，剥出来小小的结实的柚子果肉。等我咬一口酸涩到眉毛皱在一块，他才慢悠悠说：“是吧，没骗你吧？”
孔伯是这个麻风村里最热情的老人家，只要是来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无论是基督教的义工还是工作营的志愿者，又或者本地团体乐善义工，甚至是开摩托车路过要去山上伐木的工人，孔伯都能称兄道弟。于是，谁谁家摘了橙子，谁谁家晒了笋干，常常会送过来一些给他，他也都落落大方收下。
孔伯有个昵称，叫做“老顽童”。比如他特别喜欢讲一个谐音笑话——一个北方人到南方饭店吃饭：“我要一碗鸡稀饭！”饭店老板听了好几遍，最后半信半疑端出来一碗鸡屎忽（鸡屁股）。老板心里想：“北方人真奇怪啊。”还没等大家听懂呢，孔伯就自己先笑翻了。来了日本或者美国或者哥伦比亚的志愿者，孔伯就要跟人家学几句外国话，趁人多的时候出其不意吼出来。有人送给他贵的酒，他就偷偷藏在柜子深处：“别让江伯看见，江伯看见要来喝光的。我要留着等好朋友来。”
有一天我上着班接到孔伯的电话：“什么时候来啊？山上抓到一只野猪，留了三斤肉冻在冰箱里等你！”
春春知道了兴匆匆打电话过去：“孔伯孔伯，我过几天去哦，听说有野猪肉吃？”
孔伯叹气：“唉，已经被吃光了，可惜了。”
然后我马上接到孔伯电话：“你赶紧来！春春来问野猪肉了，我骗他说吃光了。你再不来吃就真被他吃掉了！”
第一次来这个村子是2011年，没费什么力气就跟孔伯熟悉起来。那时候村里还没几家有电视机，孔伯房间里就有一部，还有整整一排DVD光盘。孔伯经常把电视机开着，黄妃婆婆和淑凤婆婆他们就围在这儿看《男生女生向前冲》，看云南山歌，看客家剧《穷人三斤狗》，我们也津津有味一起看。后来，听到九连真人把《三斤狗》的唱段唱进《凡人歌》里，音乐一响起来——啊，这个剧我们在孔伯家看过。
这个麻风村现在只剩下十多个麻风康复者，孔伯认识字，就负担了一些村里的职务。村里分猪肉的时候，孔伯是负责切肉负责称重的人。发民政补贴的时候，孔伯是负责计算负责登记的人。平时大大咧咧的他，一碰上要写字就变得一丝不苟，他打开台灯，戴上老花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认真抄写。
正经事做完了，他又恢复那玩世不恭的老顽童样子，给许久没来的志愿者打电话唱邓丽君的歌：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连名字你都说错！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
这才想起来，跟孔伯认识了9年，关于他的过去、他的亲人，我一无所知。
或者说，一聊到关于自己的话题他就含糊过去。他还没准备好分享自己的过往。
他是怎么患上麻风病的？是怎么留在这个村里的？入院的时候有舍不得的人吗？
我只知道，他的手指因为长年的劳动而损害，而且一到冬天双手就长冻疮、干裂得严重。去年他赤脚走路被玻璃碎片割伤了脚，发炎肿得厉害，不得不到韶关市区做清创手术。而在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他退缩了。
同意书上写了做手术的最坏可能，他害怕真的发生。大家轮番劝他，“只不过是个脚底的小小手术”“麻醉也只是局部麻醉而已，你人是清醒的”……什么话都劝过了，他还是不愿意。我打电话过去，他顾左右而言他，说哪位志愿者就在这个医院工作，说谁谁谁住在附近每天给他点外卖或者做饭吃，说他需要回村子计算这个月公家的账目。我听他慢慢说慢慢说，最后才吐露出一句真心的话：“我怕啊。”
还有太多他眷恋的事情和人，他不敢冒一点点险。
孔伯最终答应了做手术。生活回归正常，孔伯重新生龙活虎。
有个大学生送给孔伯一部智能手机，孔伯开始沉迷游戏不能自拔。消灭星星也玩，小鸟爆破也玩，天天抱着手机自己破自己昨天的记录。手机相册里拍了好多新来的志愿者的大头照片，他一张张划给我看：这个叫姗姗！这个叫潇潇！这个前几天就来过！这个家就在隔壁镇！
像以前一样，只要是来过的志愿者，没有一个不喜欢他。老朋友他也没有忘记，夏天从山里采了夏至菇的时候，新晒了漂亮笋干的时候，过年分了鱼肉的时候，他就给我打电话：“你什么时候来啊？我先把鱼肉冻冰箱里啊，等你来了炸鱼给你吃！”
康复村里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每天见的人是一样的，每天走的路是一样的，洗澡房供热水的时间是固定的，领民政补贴的日期是固定的。可是当有了想念的人，有人把拖鞋放在自己房间等着下次来穿，有人把杯子放在自己抽屉等着下次来用，那就有了寄托，有了期盼，那那些迈向老年的平凡日子也变得闪闪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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