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馆的N种打开方式
大英博物馆对我来说,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中东旅行、尤其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旅行时,“大英博物馆”的大名时常伴我左右,因为这里有包括大量亚述浮雕、乌尔皇家墓地出土的精美文物在内的许多中东重要的展品。对我来说,光是大英博物馆的存在,就值得我专程去一趟伦敦。
到伦敦的第二天,我匆匆吃了早饭,就步行走向罗素广场,怀着朝圣的心情,一头栽进了这座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伟的综合性博物馆,也是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卢浮宫、俄罗斯冬宫齐名的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它创立之初,便对全世界所有公民免费开放。这里的展品所涉及的历史跨度200万年,是一部浓缩的世界史。

参观这样庞大的世界顶级博物馆,大部分游客可能会陷入一个困境:展品过于密集,包含的历史和故事过于庞杂,以至于产生失焦的感觉,不知从何看起。于是,只能拿着各种“必看攻略”,奔波于著名的展品之间“打卡”,实际上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是看个热闹。
十年前我去卢浮宫时,也陷入过同样的困境。不得不承认,看博物馆是有门槛的。博物馆的迷人程度,完全取决于你的知识结构、知识水平和好奇心。外行只能听个故事、看个热闹,内行却可以从小小的展品中,发散出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想象。
比如大英博物馆著名的路易斯西洋棋子,有的人只看到了棋子本身,高呼一声“可爱”(尤其是那个捂脸的);有的人沉醉在海象牙和鲸鱼牙上精美的、传神的雕刻之中。

但纵观象棋的发展史:500年左右发明于印度,再由波斯传入伊斯兰世界,又从伊斯兰世界传入南欧,再北上抵达北欧,从北欧传播到苏格兰。而这套发现于苏格兰路易丝岛的象棋,除了令人津津乐道的外观之外,更是为我们勾勒了一个文化传播的故事。透过这些生动的象棋,我们仿佛能快进地观看不同地区人类之间的商贸和交流,看到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人们对娱乐差不多的认同和喜爱。
这就是博物馆的魅力。物不仅是物,不仅提供新鲜感和审美体验,还提供辽阔的历史故事,提供想象的载体。我一直认为,博物馆是浪漫的,因为透过物品,我们可以横跨时间和空间,在如星辰大海般的广阔世界里,求知、感受、审美、想象。
我前前后后来了大英博物馆不下五次,按照自己对不同历史的了解程度,把它分成不同的区域,用不同的方式参观,几天下来,收获不胜枚举。它就像一本可以自由穿梭的百科全书,人类的历史、疆域,在这个有限的建筑里,无限扩展。

方式 ① :自己看
第一次进入大英博物馆,我买了份地图,顺着长长的楼梯走到上层,直接去心驰神往的55号和56号美索不达米亚展厅。这个展厅的许多展品,我早已谙熟于心,只期待最终的相见。
两个展厅并不大,但展出的无疑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最夺目的展品。
令我最叹服的,莫过于著名的乌尔军旗。这个来自4000多年前的、不明用途的物品,使用了来自阿富汗的青金石、来自印度的红色大理石、来自波斯湾的贝壳,再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本地产的沥青粘合。相比于印刷品、网图,实物那层次分明的质感,着实令人叹服。这些使用材料所勾勒出的苏尔美人的旅行范围,不禁让我想象起了4000多年前欧亚大陆的商贸往来。再联想到如今位于伊拉克南部荒漠里的乌尔古城遗址,更让人对文明的兴衰唏嘘不已。

乌尔军旗的两面分别是战争与和平。
在和平的一面,可以看到当时的乐器、服装、贡品,尤其是最上层国王的“高那克斯(Kaunakes)”——一种系绑穗子的6褶羊毛裙,让我想到了卢浮宫极其精美的雪花石膏雕像《玛利城总督艾比伊勒》。平面画面和立体雕像的结合,让苏美尔人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立体而鲜活了。


在战争的一面,有已知的最古老的双轮战车。尤其有趣的是,在“战争”一面的最下排,描绘了驴拉战车的场景:先是走、再是慢跑、再是飞奔,像是电影的分镜头一样。

最下排的驴拉战车,像是电影的分镜头

就在乌尔军旗旁,有一个同样出土于乌尔皇家墓地的公羊木雕像。苏美尔人的文物,用今天的眼光看,大多眼睛过大、头过大,有种天真的漫画感,但这个公羊木雕像挺拔的站立身姿、精雕细琢的毛发,倒是非常写实,让我眼前一亮。

我被这些无比精致、细腻的展品深深吸引,凑近看了很久、拍了很久。但再多的整体和细节照片,都无法表现这些展品的迷人。我就此决定,这第一天,我只看自己最熟悉的部分,把那些在我脑中徘徊了很久的展品,一一先睹为快。
于是,我下到一楼的亚述展厅,守护王宫的有翼牛身人面雕像——拉玛苏(Lamassu)正在欢迎我。我进入藏有亚述浮雕的7、8、9、10号展厅,墙的两边陈列着大量亚述浮雕,令我叹为观止。因为此前,我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大的亚述浮雕,只看过一些残片。


浮雕之于亚述,就如同雕塑之于希腊。他们对动物的刻画动态、逼真,对植物的刻画宁静、永恒,对故事的描绘风趣、丰满。
其中最著名的,要数《猎狮图》。它刻画了亚述帝国最后一个伟大的国王——巴尼拔用长矛和弓箭猎杀狮子的场景。每只狮子死去的形态、姿势都不尽相同,有的趴着、有的仰着。甚至狮子腿部的肌肉线条也被细致地雕刻了出来。

走过长廊,细细观赏这些浮雕,犹如在看一卷亚述版的“清明上河图”。除了宏大的战争场面之外,浮雕还涵盖了许多次要信息。正是在这些丰富的细节中,亚述生活的方方面面缓缓展开。
如同漫画的四宫格介绍了人们如何烹饪:左上在拿刀、左下在杀某种动物,右上像是在清洗和切配,右下在煮肉。

精细的雕刻展示了躲在芦苇丛中、躲避亚述人的迦勒底人。

长卷浮雕描绘了人们如何运输巨大的拉玛苏石像。人们在合力拉石像,带剑的士兵在一旁监工。

逃兵抱着充气囊渡过幼发拉底河。

我甚至还可以在浮雕上看到螃蟹、亚述坦克等等。


同样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地区的文物,亚述人的风格与苏美尔人有着天壤之别。亚述浮雕最令我叹服的,是它们的精确、规整、细腻和秩序感。每一个细节似乎都经过千思熟虑,然后再以极其严谨、不容出错的态度雕刻出来。
如今,如此大规模的亚述浮雕,只能在大英博物馆看到。因为ISIS毁坏了亚述古都尼尼微(今摩苏尔)的大量遗址和文物。心痛之余,只能感叹,还好这些浮雕没有毁于一旦,让我得以穿越千年,一睹真容。
总之,对于中东文物,我絮絮叨叨可以看上很久、说上很久。看完还不过瘾,我特意去博物馆的书店买了两本相关书籍,以便回国后继续学习。
方式 ② :跟随免费导览
大英博物馆每周五、周六和周日有两场时长约90分钟的精华导览,适合一头雾水或时间有限的游客。
但如果时间充裕,我更推荐免费的志愿者导览。每天固定的时间,相关展厅会有时长约30-40分钟的免费导览,包括古希腊、古代伊拉克、古埃及、古罗马、亚述浮雕、非洲、启蒙运动、中世纪欧洲等主题。

我听过比较熟悉的古代伊拉克和亚述浮雕的导览,也听过不怎么熟悉的启蒙运动、古罗马等导览。
让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带领讲解的启蒙运动。
启蒙馆位于大英博物馆的1号展厅。虽然地理位置优越,但和同在一楼的埃及馆相比,实在冷清。
“但是”,老太太满腔热情地说:“你们如今看到的馆藏丰富的大英博物馆,就起源于我们所在的启蒙馆。这里没有惊世骇俗的镇馆之宝,但这里展示了最初的好奇心,展示了当初的英国人如何认识世界,如何对藏品进行分类、整理、研究。”
她领着我们看植物标本、矿石、手稿,激动地说:“我已经迈入古稀之年,但我还是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心。我作为志愿者来讲解启蒙馆,也是希望可以把这份浓烈的好奇心,带给更多的人。好奇心可以指引我们求知、创造,可以引领我们建造出百科全书般的大英博物馆。”
我确实从讲解的志愿者们身上,看到了浓烈的好奇心和热情。他们有的正值壮年,有的已白发苍苍,但共同点是,对于自己所要讲述的主题有着满腔的热情和比较深度的了解。有的志愿者会随身携带一大堆相关图片资料,在讲解时展品时,配合这些材料,让游客更好地理解历史、欣赏展品;有的志愿者对待展品含情脉脉,分享历史故事之余,还会向游客分享他们的个人理解,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喜爱的东西推荐给游客,真诚又热情。
对于游客来说,这些每天定时开始的主题导览,无疑是非常好的快速领略展品的方式。我们可以认真聆听和观看,可以向志愿者提问,也可以与参加导览的游客们进行交流。我在听完亚述导览后,与几个同样对亚述特别感兴趣的游客,一起站着交流了好一会儿。讲解的志愿者看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就和我们一起站在冷得要死的浮雕长廊里,激动地继续与我们分享她的认识和想法。
方式 ③:租借语音导览
对于我比较熟悉又没那么熟悉的古代埃及、古代伊朗、欧洲、亚洲、非洲等展厅,我挑了个博物馆延迟闭馆的周五,租用了语音导览(audio guide)。毕竟相比于其他日子,周五我可以花同样的钱,听更久的语音导览。
对于古代埃及、古代伊朗,我还略知一二,听得饶有兴致。
其中最让我念念不忘并反复观看的,是古埃及61号展厅里那些来自卡纳克神庙中一名富裕的书吏官内巴蒙(Nebamun)墓穴的壁画。这些展示死后生活理想的图画,以一种极其清新的笔触,描绘了各种动物、飞鸟、走兽、树木、果实,素雅而高贵。


艺术形式时常与人们的观念息息相关。亚述人骁勇善战,他们的浮雕就重在表现杀戮和战争;而古埃及的神庙、陵墓、壁画,在我们看来如同外星文明,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来世观,他们对死后世界的想象无比丰富,于是创造了极具风格和辨识度的艺术形态。
此后,我三番五次留恋于这个展厅的古埃及壁画,反复观摩。这些壁画,带给了我除了宏大的神庙、精美的木乃伊、华丽的陵墓之外,欣赏古埃及文明的另一个维度。
纵使我挑了延后闭关时间的周五 ,一天的时间还是很不够用。我总是被各种展品折服,无法挪动脚步。
但我所能理解的、喜爱的展品,几乎都来自于我本就比较了解的文明。至于对我来说完全是盲区的美洲、非洲展厅,我只能“看个热闹”,一笔带过。这再次印证,看博物馆是有门槛的,对于不熟悉的部分,看不出太多名堂,只能走马观花。但也不必为此而沮丧,毕竟这是一部百科全书,根本不可能在一次或几次的时间里看完、看透。每次能多看懂一点,就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博物馆是一座大学
除了以上几种方式外,还可以购买大英博物馆书店的指南书,它有各种语言版本,也有中文。但指南书在我看来过于简略,点到为止。更建议买英文版的、比较详细的展品介绍书籍或特定主题的书籍。
不得不承认,看博物馆真的很累,对我来说,看一天博物馆,比负重徒步8小时更累,因为它不仅消耗体力,也消耗脑力。纵然我在伦敦呆的时间已经不算短,来博物馆的次数不算少,但还是深感不够、深感疲劳。
看博物馆最好的方式,无疑是在附近住上个至少一年半载,闲来无事便去逛上几个小时,累了就马上离开。但对于大多数人、包括我而言,这都过于奢侈。
陈丹青在《局部》第二季的开头中说:“我没有上过高中、大学,(美国)大都会美术馆就是我的大学。”
一座顶级的博物馆,收藏的不仅是具体的展品,更是一部丰满的世界史。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具体的、精美的文物,沉浸在审美体验里;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发展留下的巧妙联系,沉浸在探索和发现的乐趣中;也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丰富、复杂,沉浸在求知的幸福之中。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对这些历史文物感兴趣?它和我们的生活有关系吗?
在我看来,对历史的执迷,起源于人类最朴素的好奇心:过去的人们如何生活?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住在哪里?玩什么游戏?如何看待生与死?
三联生活周刊的《看懂大英博物馆》那一期里,作者说大英博物馆的建立正源于好奇心,“丰富、辽阔、庞杂,对万物充满热情,有一种想认识一切的冲动和野心。”
纳博科夫说:“好奇心是不服从最纯粹的形式。”
对于缺乏好奇心的人来说,成长到20多岁,就开始觉得万事万物都“没劲”,本该是生命力旺盛的年纪,却如同一潭死水。
而对于有好奇心的人来说,世界无穷大、无限未知、无限有趣,哪怕人生没有意义,但求知的过程本身已经足够有趣,有趣到或许可以抵抗虚无。
这就是好奇心的重要性,也是博物馆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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