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是1934年生人,今年86岁,按年份算,我跟爷爷也已认识了28年,但对他的了解程度却还是微乎其微。
长辈的称呼决定了对家族里的人的第一印象,“外婆”,那她应该是一个老奶奶,“大姑”,那她应该是一位妇女,“爷爷”,那自然而然,他应该就是一个老爷爷。尽管在我出生时,爷爷才58岁,其实并没那么老,但是对于一个个位数年龄的小孩儿来说,58岁是个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数字,所以理所当然的,爷爷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从一个老爷爷慢慢变成一个更老的老爷爷。
爷爷之前一直住在离我家一条马路之隔的老街上,俗称“十堰老街”,如今已变成一片平地,只有工程车在里面没日没夜的工作,三年后这里将变成一个生态公园。去年五月初,老街的住户陆续搬离,我爸说,在全部住户搬走的第二天,工程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能拆的都先拆了,那天我爸难得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一片碎砖破瓦,文案是“再无十堰老街”。
我不知道老街是什么时候建的,在我的记忆中,从我出生起,爷爷就住在这里,按我爸的记忆,从他出生起,爷爷就住在这里。爷爷所有的子女都成家后,老街的房子里就只有爷爷、瘫痪的奶奶还有爷爷的妈妈住在那里,爷爷的妈妈我们称呼为老太,由于我在孙辈排行老大,所以我有幸成为了孙辈里唯一保留着关于老太记忆的人。
老太生于1904年。第一次听我爸说起老太的出生年份时,我差点惊掉下巴,这个年份在我脑海中只能跟历史书联系在一起。老太身上确实有很多历史书上提到的东西,比如她裹着的小脚。我妈说,老太每天晚上洗脚时,都会躲在门后面偷偷洗,怕人看见,裹脚布也是自己洗不让别人碰,怕人笑话。或许是因为老太太像历史书里的人,我总是没办法将她和爷爷联系在一起,记忆中,也不曾有他们两人互动的场面,爷爷总是坐在门口跟街坊聊天,老太总是在后院,拄着拐棍慢慢踱步。如今,爷爷也成天拄着拐棍在院子踱步,我爸牢牢钉在房里看着手机不言不语,大概这是我们家族传统的相处方式吧。
告别住了快一辈子的老街后,爷爷搬到了我家隔壁,院子很快成为了他的仓库,废弃的床板、破烂的床垫、成堆的纸箱、生锈的铁片,这都成了他的私人收藏,年底我回家时,一度以为家里开始搞废品回收生意了。我妈因为这些废品,没少跟我爸置气,而我爸依旧秉持着家族传统的相处方式,稳稳地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
今年初,疫情之下,全家人被圈在了小小的院子里。长时间没办法出门,憋坏了爷爷,一天晨起,一家人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搭了个梯子,爬得老高,拿着把镰刀吃力地砍着家门口的樱桃树,吓得我们赶忙去拉去劝,可爷爷却来了脾气,我们越是劝,他越是来劲,硬是不下来,一家人无奈,围在树下,战战兢兢地看着挂在树干上的干瘪的身躯。十几分钟后,力气耗尽的爷爷颤颤悠悠下了地,倔强地一个人走到椅子里,然后当起了监工,催着我爸把那棵陪着我一起长大的樱桃树砍了。粗壮的树干应声而倒,头顶上一下子豁亮了很多,心下却像这灰白的天空一样,一下子也空空如也了。
接下来的几天,在爷爷的监工下,院中的树木无一幸免,被镰刀锄头一通折磨,都变成了柴火。爷爷从废品堆里翻出了烧火炉,开始没日地烧柴火,口罩却变成了阻挡院中浓烟的必需品。满院树木砍成的柴火高高堆起,院中更显拥挤,我妈因此也不再进院子,除了吃饭房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扇火的爷爷和砍柴的我爸,语言暂时变成了已灭绝之物。
一根树枝不知趣,非要脱离大队伍,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爷爷的宝贝陶罐,“夸嚓”一声,陶罐碎了。爷爷瞅着一地的碎片,默默站起身,拄着拐棍回到房屋,关起了房门。当晚,我爸端着饭菜在门口左呼右唤,爷爷硬是不开,原来他是将这陶罐算在了我爸头上。夜幕的院中,忽明忽暗的橘色烟头的亮光显示着我爸的位置,那橘色的亮点持续了大半个小时才在黑暗中消失。
我爸抽了半个多小时的烟后,将饭菜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我们一家三口的晚餐也照例沉默,电视里播放着疫情讯息,我妈嫌吵,拿过遥控关掉了电视,整个家里陷入了高纯度的安静中。我心中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打破沉寂:“爷爷小时候是不是遇到过土匪,那时候十堰是不是很乱啊。”陈年往事总是能撬开我爸的话匣子,虽然关于爷爷遇土匪这事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果然我爸听了这个提问,脸色缓和了不少,回道:“那时候不止十堰,全国到处都乱。”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回我爸没有像往常一样摘惊险故事说,而是说起了爷爷。
“你还记得你老太吧。”我爸稍顿了顿后开口说道。
我点点头。
“你爷爷出生的时候,你老太已经三十岁了,而且你老太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儿子。”
“爷爷居然还是独生子女,隔那年代很罕见啊。”我惊道。
我爸听我说完,没搭我茬,继续说道:“那你知不知道后山上你老太的坟前的碑上写的名字不是你亲老太爷。”
这倒让我愣住了,这段家族历史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老太刚生完你爷爷不久,你亲老太爷就死了,等你爷爷稍稍长大一点后,你老太就改嫁给你后老太爷了。”
“所以爷爷从来没见过自己亲爹?”
我爸点点头,“你后老太爷自己也有两个儿子,你老太嫁过去后,跟后老太爷关系不好,所以也没再要孩子了。”说完他很轻微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爷爷在那边也不受待见,爬树摔坏了脚,也不带去医院,该上学了也不让你爷爷上学,就让自己的俩儿子上了学。你爷爷小时候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放着牛,一个大字都不认得。”
“那老太也没说啥?毕竟是她亲儿子啊……”
“那个年代的女的说得上什么话。你老太娘家其实算是挺有钱的,不过破四旧的时候被打倒了,你老太的嫁妆有一箱子的金银首饰,你后老太爷的俩姐姐有一次跟你老太说,土匪要来了,说帮你老太把这箱东西给藏到山里去,于是她们抬着箱子一去就没影了。”我爸说道。
“不是还剩一点被你年轻的时候给败家完了吗,刚跟你谈的时候,你还给我看过,那个老大的金戒指”我妈突然插进一句,在手上比划着戒指的大小。一时,爸妈开始争论起这戒指的去向。
“那……那为啥老太还要和后老太爷葬一起,不跟亲老太爷葬一起?”我低声问道。
“你亲老太爷走得太早了。那时候世道乱,时间过久了,就没人记得你亲老太爷的坟在哪了,不光你亲老太爷,你后老太爷六几年也走了,后来你后老太爷的坟也找不到了,所以现在你老太那个坟里只有你老太。”
我脑中一时间都是爷爷瘸着脚放牛和老太独自站在老街后院满面愁容的画面,眼眶一阵发酸。我爸讲完这些后,面色完全舒缓了下来,站起身又去了爷爷门前,轻敲了几声依旧没反应,他对着爷爷的卧室窗户说道:“爹,碗柜里还有中午剩的汤,你饿了就去热热吃吃。”说罢,我爸就回到了家里,恢复起常有的状态,坐在椅子里埋头看起手机,不再讲话。
第二日,爷爷依旧不理我爸,经我爸一星期的努力后,他才终于开始有了回应,不过依旧那么颐指气使。我妈说我爸就是愚孝,爷爷那么多儿子,就他一个往上蹭,还处处不顺爷爷的眼,我也只把她说的当耳边风,儿女和父母的相处之道我能有什么发言权,毕竟我自己在这一方面也是一团乱麻。
解封后的第二周,我爸单位组织了体检,出报告时,上面写着我的爸的肝上有一个15mm的回声,吓得我赶忙带他去医院做了个系列检查,最后医生看着一片平整的片子,对我们爷俩说道:“以后体检还是尽量去正规医院,别相信那些个体检机构。”当下只觉“虚惊一场”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词语。
从医院回来时,隔老远就看见爷爷拄着拐站在院中张望,刚一看见我,就忙问着我爸的检查结果,我跟他说一切正常,他依旧拽着我跟我交代,让我爸把烟给戒了,对身体不好,光这一句就交代了四五遍,待看到我爸进院子时,又收了声,默默回到了屋里。
全市不再限制通行后,我跟我爸开始了每日饭后散步,但由于四处都在翻修重建,可散步的地方也只有沿马路的一条路。某天我们突然遇到了一家许久未见的老街坊,寒暄了几句后又各自分开。我想起他家的孩子是2004年出生的,那和老太就是隔了整整100年,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妙,两个相差100年的人却可以在我的记忆里站在一起,再过14年,我或许就能遇上和爷爷相差100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