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完一个买根草都要做药的市集，我对中医产生了兴趣
01。百草集
你赶过那种全在卖新鲜药草的集么？
大理的市集可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在大理，人们把赶集叫做赶街。小的例如每天的菜市场，大的如同菜市场x游乐园x销品茂x美食夜市x“X”。注意，市集身段的腾挪变化绝对是一种化学反应，得用乘法而不是加减法。与之相关的连带反应还有：我妈每天坚持去菜市场买菜，雷打不动，但少有人能跟她同乐。一到菜市场，那就是她的主场，容不得连猪肉部位都分不清的家伙打扰她讨价还价的乐趣。我持续赶了几个月的街子，这个不间断的过程不但不乏味，还经常刷新我的认知。
市集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场景，赶集就是体验，有些市集你没赶过就没法想像出它的模样。
但市集背后的创造者到底是谁？假设市集有人设，那它至少得是一位有创造性的编剧或作家，通过市集这个作品，人类的实用和本能被奇妙地揉合在一起。
在市集花样频出的创作过程中，喜洲百草集只能算作一次偶发灵感。他可能先定下了主题。百草集是一次狂欢。接着，市集老兄喝了一口酒，忍不住把自己压箱底的几样素材拿出来，节气、节日、药草，一个高兴，就把节日和药草放一块了。
这一个高兴，一个满眼翠绿的集凭空出现了。这仿佛是一个小说里的场景：几十种新鲜的草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捆扎得漂漂亮亮，它们被放在竹筐、篮子、塑料布或地面上，享受着菜的待遇；卖草药的人一大早从周边四邻，从山上聚集到了这里，他们的衣服上还沾着土和露水的味道；老大妈理好为过节专门穿上的衣服，好整以暇地掏出个小马扎，姿态优雅地坐下。
身材颀长的菖蒲和蕲艾被安排在一起，这可能是我唯一认识的药材；更讲究的，加上绿得像苔藓一样的柽柳。这算是端午入门款药草，不识草也可以美美地买一串回家挂着。
再往里，健胃消食的马蹄香，人称臭药，闻起来也并不臭，长着小枫叶状一样的叶子，一把把带着根，像萝卜苗一样的整齐；清热发表，治肠胃型感冒的香薷草有点像芝麻菜；夏枯草长得像海草，龙胆草似乎刚刚开过花。
小孩子洗澡的药草居然就是平时攀爬在金银花上的黄藤儿，它的学名直白无比地叫做无娘藤。云南省民族民间医药学会的理事、老中医李光荣告诉我，无娘藤的子也是药，叫做菟丝子，这娘俩在皮肤病和止痒方面是一把好手。在百草集上，你还可以买点九里光、牛王藤和草果，混着无娘藤一起烧水洗澡，这个澡也有名头，叫斗百草。
这是一次大开眼界、陌生而又兴奋的集。连癞蛤蟆都被正二八经地摆上了摊子，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只想逃之夭夭。99%的草看着都不认识，完了一对名字，哎呀全吃过，只不过吃的时候它们已经长成了小药片儿。
这也是一次干净利落的集。早上7点到11点，9点钟达到高峰，赶集的人前心贴着后背，城管一早出现本想维持一下市容市貌，到9点钟彻底放弃了。11点，最尖的货已经售罄，只留下点稀稀落落的入门款。
赶集归来我在朋友圈发了点图片，好多朋友震惊了，好多土生土长的云南人对此也一无所知。他们纷纷表达了明天要来赶集凑热闹。但是很遗憾，您得再等一年。
没赶上热闹的朋友异口同声地问：“喜洲居然有一个这样的集？”
他们主要是太不熟悉喜洲的历史。南诏名城喜洲一向以商业著称，在过去，喜洲街的集期是少见的三天一街，附近同样出名的龙街狗街头铺街却都是一周一次。到如今，喜洲街的内容已经缩小到一个天天都有的菜市场。
但百草集就是喜洲街的影子。它太特别了，不仅碰上了端午，还是一个主题市集。这创意放到今天都前卫。首先，它售卖的产品少见而实用，有非常准确的目标用户；其次，在过节的名义下，所有的药草都被赋予了健康平安吉祥的附加值。
“端午买根草都要做药的嘛！”来赶集的苏志坚大叔乐呵呵地说。
02。药草被谁买走了
问题是，药草都被谁买走了？从现场采访的情况看，买药草的还都识货。老头老太太们自不用说，好多三四十岁的人也是有备而来，这一次买的药草，是一年的用量。他们是怎么认识药草的？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白族学者张锡禄，73岁的老先生哑然失笑。“西医传入大理还不到120年，1901年大理福音堂的传教士才开始用西医施药治病。没有西医，生病只能依靠中草药，对吧？”老先生问道。如果再往前算一算，中国人完全依靠中草药的时间有四五千年。
张锡禄的正职是大理历史文化研究所所长，一个本职是研究历史的学者却以自己的中医知识为傲，这跟他的个人经历有关。张锡禄当过医生，年轻时，他在大理州制药厂当仓库保管员。小时候一条脚生病病坏了，仓库管理员本是个闲职业，他却想着借此学一技之长，以后找口饭吃。因此他勤奋地学习各种药材，看各种医书。识药辩药的能力之强，以致厂子里的人都管他叫“二厂长”。
1966年，革委会甚至给他发了张“行医证明”，相当于现在的医师资格证。
如果你身上发痒，要止痒，西药扑尔敏有效，中药藿香生姜、蒜也同样有效。
张锡禄娶媳妇，回门时丈母娘特别嘱咐他新娘生病吃什么单方独剂最合适，不必忙着上医院。比如消化不良，弄点儿“糊东糊西”，像糊豆糊、糊骨头和糊肉。看着有点玄，里面的原理是“烧糊的东西碳化，碳能够吸附毒物。”张锡禄说。就这样一代代，只要家里有个懂得药草的老人家，白族人平时的小病小痛都是自己治。对于那些过去基本没用过西药的老百姓来说，吃了西药总觉得肚子里刮（饥饿，没油水的感觉）或身体疲惫，“他们就可能更倾向于使用中药。”
翻阅历史典籍，白族对本地药物资源的利用和记载可追溯到公元766年，那一年，南诏德化碑初立，碑文中的一句是“灵津蠲疾，重岩涌汤沐之泉”，这说的是利用温泉治病；编撰于公元863年的《蛮书》记载了多项药物治疗方法；而大理国时期的《故溪氏谥曰襄行宜德履戒大师墓志铭并叙》则告诉我们，溪氏家族是行医三百多年的名医世家。
背靠苍山这个天然的药物园，从海拔最低的1340米（太邑乡塘底摩村）到海拔最高的4122米（马龙峰），至少分为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及高原亚寒带五种气候类型，每种气候产生的药草都不一样，“尤以中温带的药最齐”。张锡禄说。2015年出版的《大理苍山植物药物志》收录了苍山植物药物1511种。
“大理地区专门从事挖药卖药的人，怎么也得有5000~6000人；约有成千上万人认识中草药。”张锡禄说。2015年，在进行12个县市的调研之后，张锡禄牵头完成了《白族医药》课题，课题组出版了包括医药文献、名家经验和药方在内的三册书。
03。百药和祥瑞
药在端午这一天为何如此重要？
阴历五月初五这一天，“阳之极，阴易生”，从这天开始，白天一天比一天短。但天气越热，肚子越冷，传统中医就讲究冬病夏治。“这天的日子又好又坏，炎热带来万物生长的能量，但对人类也有害。人的阳气弱，就爱打瞌睡，眼睛都睁不开。动物也一样难受，因此纷纷出笼，五月五百病丛生。”张锡禄说。
怎么办？“炎热出汗，中气衰弱，吃粽子。粽子用糯米包成。糯米香软蛋白质含量在谷物类最高，最补人。但有点又难消化，不怕，加点碱就好。粽叶芳香开窍，煮出来粽子有清香增加食欲又易于消化。天热了，动物界五毒作祟，在居家大门、二门悬挂菖蒲、艾叶等中草药不让毒菌毒物入门。在家宅四周洒石磺不让五毒进院子。用雄黄酒点额头、耳窝、眼皮、鼻孔、小孩的屁股以防五毒从五窍入身。食芽豆丶茴香丶凉拌开胃消食。划龙舟竞渡以防避水患。蒸包子以便外逃食用。走百病以健身体。五月端午就是个防疫节。”张锡禄说。
将紧张抗疫的一天变成节日，在节日氛围中紧张抗疫，不能不说是中国人的生活智慧，既然要痛，痛并快乐着是一种更勇敢浪漫的选择。
中国最知名的端午形象代言人是楚国大夫屈原。在2000多年前，屈原投湖的汨罗江属于“三苗”蛮地一带，三苗就是多个土著部落的意思。汨罗则是罗家蛮的领土。这些部落后来都被统称南蛮。从这个意义上说，端午起源于南中国，“越靠南过得越厉害”。
云南这种半南不南的地方，拼的是好口彩。粽子里加上红枣，早生贵子；加红豆，男女传情；加点老火腿，意思是老友平安。人们不止让粽子说话，他们还让一切相关的事物说话。防百虫、闻百香、走百病、挂百香。所有的“百”都跟药和防疫的愿望有关，就连喜洲百草集的叫法也是一种彩头。
大理的很多地方都曾有过端午药市，但能保留到今天的，除了喜洲，规模更大的是保山。保山人把五月初五这天的街子叫“赶花街”，它就起源于花草药市。在大理，三月街、喜洲和下关三个药材市场尤为重要，喜洲百草集看似新鲜，但它主要还是为了应节气。“交易量可能就是三月街的1%。”张锡禄说。在百草集的背后，喜洲商帮一早就把苍山药材当做主营业务之一，这才是喜洲能够变成主要药材交易市场的原因。
李光荣参加了云南省第四批中药资源普查，他表示苍山药材是滇西北主要的植物药来源。“白族用药现在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主要是白族没有文字，很多药名都只能注拼音，这就给辨认造成了困难。”李光荣说。
小小的百草集就像一扇窗口，背后是白族人朴实优雅的生活方式。就像张锡禄现在捧在手里的那杯黄芪桑叶水，冬天的桑叶能历冰霜方能去瘟，黄芪能增强免疫，端午喝一杯这样的双重防疫茶，谁能说只是在应节气呢？🌊
撰文：赵草西 摄影：商圆、蔡小川 航拍：郑福利 白语翻译：阿男 药草辨识：李光荣 版权所有，不得翻录
我们的大理市集调研项目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得到了众多好朋友和志愿者的支持，本次项目小分队成员来露个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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