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身体的一部分说再见
出于减少卫生隐患考虑,我决定去做包皮环切手术。这本是很私人的事情,但可能由于我第平生第一次在身体上开刀,对医生和手术室等等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觉得新鲜,回头想来,还有一点好笑,笑后又觉得有些伤感,所以决定在此记录下来这一过程。以下文字不时出现“生殖器”等内容,请凭个人意志阅读。
两天前,当我坐在王大夫面前时,尽量让自己的惴惴不安显得不那么明显,可我仍然不能忽略面前这个男科大夫——老男人——陌生人过一会就要观察我的下体这一事实所给我带来的精神冲击。王大夫戴正宗的金丝边框眼镜,在他操纵鼠标在医院系统上核实我的挂号信息时,我通过努力回想澡堂子里的画面来平复心情。大家如果在医院也都能赤身裸体地坦诚相见该多好啊。但这终究改变不了一会只有我一个人脱裤子的事实。
王大夫操作完成,向后一靠,扭头对着我问道:“小伙子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极富磁性,语气又很体贴,好像在表演一个年轻人成长道路上时刻准备为人传道解惑的老私塾先生,他的教育方针是:为你解答关于下半身的疑问。由于过于亲切,诊疗室的气氛更加让我不自在了,我生硬地说出了我的需求:“想割包皮。”
王大夫表现得波澜不惊,对我说道:“脱了吧。”
在此前我联想过无数种大夫指示患者脱掉裤子露出待诊疗的生殖器的话术,诸如“要不您脱了给我瞧瞧?”“得嘞,您瞧好吧!”种种,目的是训练自己在真的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不要觉得太尴尬,但事实是我听到这种指示后,恨不得装聋。
我依旧解开了裤带,脱下短裤和内裤。期间我没有看王大夫一眼,而是双目直视窗外,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草地,我突然生出一个疑问,亚当是否也有和我同样的烦恼?大约过了两秒钟,王大夫以相同的语气对我说:“穿上吧。”紧接着他对我的生殖器做出了评价:“挺好。”
挺好。
我一度想要向他道谢,终是没张开这个口。王大夫抱起膀子架在了肚子上,对我说:“你这种情况,割了也可以,不割也行,我个人建议你,”他抽出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悬停在空中,“算了,我没有个人建议。这样和你讲,我有很多患者做完这个手术跑回来找我诉苦,有的人在短时间内敏感度增加,很快射精,性生活很糟糕;有的人在长时间后敏感度降低,很难射精,性生活也很糟糕。倒不是说原厂的总比改造的好,等你有了性生活之后,你可能理解地更深刻一点,你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凭什么认为我现在就没有性生活呢?这是我接受过的最野蛮的论断。即便有些愤怒,也不敢与他当场对峙,毕竟命根儿还要被他握在手里。而且我此前已做过很多了解,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医院寻求动刀的,自然不可能被王大夫三言两语就左右心思。我自以为很坚定地说:“我已经考虑好了,请为我安排手术吧。”
王大夫直视着我,愣了一下,又开口:“今明两天没有时间,后天上午来找我吧。”说完,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感觉就像高考后老母亲得知女儿没有报告自己为她精心挑选的专业时所发出的叹息:“唉,这孩子不听话。”这口气好像直接叹到了我的胸腔里,我感觉血压直升,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我胡乱揣测着王大夫这一声叹息到底暗示着什么?但不等我缓过神来,下一位患者已经拖家带口地走进诊室,我被迫咽下这颗不安的铅球,它在我等待的这一天多的时间里,重重地砸向我费尽心思做好的心理建设。
我的心理建设实属豆腐渣工程,当天回到家便已经碎了一地。我询问之前做过相同手术的朋友,他为了缓解我焦虑的情绪(这是我术后才知道的)告诉我:“不疼,就感觉下面被人电了一下。”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这句话和被“电了”一下的那种轻微麻痹感深信不疑。我请求他手术当天陪我同去,他说,好。
手术当天我起了个大早,和王大夫电话沟通好时间后,我便招呼朋友一通前往。缴费之后做了三项检查,全部通过,又取了两支麻醉交给王大夫,王大夫深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经过一天两夜的胡思乱想,我开始怀疑王大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想割包皮,而不是想把生殖器整个割掉。没错,王大夫的叹息就是有这种乱我心智的神奇效果。
他招呼了一个小护士过来指导我做准备,我本以为她只是指导我一下,但当她站在患者通道门口看着我脱裤子的时候我有点慌了。我企图跟她周旋一下,委婉地告诉她我不需要别人看着我脱裤子,于是假装问:“我的衣服全部放在这边就可以吗?”
她极其冷酷地对我说:“对。”
看来她没有领会我的全部意思,我只好说得更加明显:“内裤也放这里是吧?”
她从专业的角度回答并赠送了一些建议:“对,而且建议你术后不要穿内裤了,近期都不要穿。”
她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于是我狠了狠心脱了个干净,光着屁股跟她走进了手术室。她指了指窄窄的手术台告诉我:“躺这,我先给你备皮。”
备皮?新的术语出现了,奇怪的知识准备增加。我还没来得及躺下去,便问她备皮是要做些什么?她一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支刮胡刀一样的工具,我瞬间明白备皮是什么意思了。她又用更加直白的语言为我解释了一边:“就是,给你剃毛。”说完,她取出两小瓶液体,给我展示:“这是润滑油,这是消毒液,都是全新的。”
那时的我好想化成一滩液体,从手术台中间的洞里流下去,但我没法这么做,我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好,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我多想就这样安详地去了。突然感到两股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跨间,护士用带着胶皮手套的手将周围涂抹均匀,然后我感到我的生殖器被拎了起来,并且被前后左右不停地晃动。我平生第一次对“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句话产生如此深刻的领悟,我使用全部力气阻止血液向下体集中,但我始终没有避免尴尬的场面。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护士说道:“体毛还挺旺盛的。”此刻的我多么希望她不要发出一点声音,但为时已晚,而且如果我不接话,场面将会愈发尴尬。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尚未成熟的栗子、入茧之前的毛虫和硕果累累的向日葵,我企图以一种类比接下护士致命的发言。但我的大脑已陷入混乱,语言系统接近崩溃,无法做出太复杂的输出,最后只简简单单的回复了两个字:“遗传。”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我的祖宗们,对不起,你们不该为我承受这份多余的尴尬。
听着咔嚓咔嚓的声音结束,我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做完了。护士用纱布打扫着散落的毛发,我还听见她在口罩里吹了一口气,但由于被口罩挡住,气息只发出了声音。我不明白这位护士到底作何感想,我只知道我好想赶快投胎。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王大夫走了进来。他和护士相互打了招呼,还相互问道一会午饭吃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份午餐,白给的那种。护士站在我的左侧,王大夫站在我的右侧,只听王大夫说:“给我一只20毫升的注射器,准备麻醉。”我想象着护士拿着针管从我身体上方递给大夫的情景,电视剧里的情况终于上演了。
我想问王大夫麻醉要打在哪里,可还没张口,只觉得护士从一侧按住了我的腹部和大腿,冰冷的针头刺进了我生殖器的根部,刺破我的皮肤,刺穿我的肌肉,刺进我的尿道(只是我的个人感觉,其实扎多深我也不知道),刺进我的根,刺进我的命,刺进我灵魂深处。我明显感觉到护士的手用力地按压我的身体,以防止我因疼痛一跃而起。就在第一针的疼痛余韵未了时,王大夫紧接着在不远处又扎了一针,之后他又扎了三针,我的生殖器总共被扎了五针,那样子一定像是某种不祥的封印。不到5秒,疼痛仅剩残留在心中的感觉,下体已经完全麻木了。当王大夫问我是否有感觉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掐住了我的鸡儿,他换了几种手法,我们进行了几次相同的对话,确定麻药已生效。接着我的身体被蒙上一层布,只有生殖器部位有一个圆洞,手术开始了。
我完全感觉不到手术的全过程,只不断听到皮肤被丢进水槽时发出的叮咚声,很清脆,还有一块组织掉在了我大腿根部,有一种轻飘飘的触感,不过很快就被王大夫夹起来了。手术大约持续了5分钟,期间大夫和护士都没有再说话,无影灯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想象着自己双手交叉平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身体的中心位置被灯光照耀,在这静谧的环境中,这是怎样一个神圣的仪式啊。我也感觉到平生第一次身体的一部分被人工分离的心情,多少是有些落寞的,它们陪伴保护了我二十余年,却终被我抛弃了,它们也曾是我,我如今抛弃了我。我也突然明白了王大夫的那一声叹息,我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我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分离,我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哀愁。
我问王大夫:“割下来的,我可以带走吗?”
王大夫也许会停下动作,他回答我:“啊,已经扔了,扔水里了。”
我更加落寞了。
无影灯从我脸上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彻底跟我的包皮说再见了。王大夫在手术台边上嘱咐了我两句,告诉我过两天来换药后,便离开了手术室。护士递给我一块医用纱布,让我把胯下的润滑油和消毒液擦一擦。我接过纱布简单清理,心中还留存着皮肤被分离的哀伤,所以也全不在乎这护士是否在一旁监督了。我环视四周,没有发现盛着水的容器,估计已经被处理。连最后一面都不能相见,我只好在心里说再见反复告别。
护士看我磨磨蹭蹭,便对我说:“建议你快点回家躺着,麻药效力也就30几分钟,手术室里花了10几分钟,你再这么磨蹭几分钟,真正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意识到,割包皮不是剪指甲,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麻药效力一过,必然还会疼一阵子,我听了护士的话,赶紧穿了衣服和朋友打车回家。还没到家,麻药就过了劲,不过刀口的疼痛和麻醉针扎到灵魂深处的疼痛没法比,和失去了身体一部分的心痛感觉更没法比,我可以忍受,甚至觉得,这种疼一圈的体验还是比较奇妙的,想来今后除非结婚再发福,婚戒摘不下,勒得手指头疼一圈,不然可能再体会不到这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