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蛋蛋离世
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
24号当晚,拖着疲惫的身子踏进家门,正准备脱鞋时,突然被我妈告知我的表弟去世了。结果,他还是走了,虽然家人们都希望他能好起来,但是确实也不想让他再受苦。他的离世在我们可能的预见之中,但也在他突然离世的意料之外。于是,当晚,我睡得特别晚,整晚几近失眠,直到快天亮时才睡着。
我的表弟,小名叫蛋蛋,大概8岁时父亲就去世了,而后母亲改嫁,他就一直随爷爷生活,小时候的生活虽然没有父母的照拂,在爷爷的照顾下也算衣食无忧,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较少体会父母的关爱。可人生哪有电视剧那样的先苦后甜,大约8年前,蛋蛋不幸查出尿毒症,后续一直积极接受治疗,就这样一直维持了相对的生活平衡,但这种平衡就在今年的大年初一被打破,从此也便开始了他与死神拉锯的这半年。如今尘埃落定,似乎看来是他不愿意再与死神抗争,似乎也是他觉得,归去吧,这样或许又是最好的选择,他如是,吾亦如是也。
老屋的样貌几乎没有改变,与20年前我暂住的时候一模一样,门前的水泥台阶,前院两边的两间房以及中间的门厅,依稀记得西边的房子住着三舅和舅姨,东边的房子住着姥爷,更让我惊讶的是,中厅的木框门都是20年前的,它们真切的让我意识到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岁月在人脸上的痕迹以及人面对岁月所做出的反映,蛋蛋和我都长大了,他也结婚生子,似乎一切都像大家说的,好起来了,终于好起来了,终究不是电视剧,这一切的“好”也在今年的一月份彻底跌入深渊,并在前几日彻底结束。走进后院,这些映入眼帘的房子都是较新的记忆,虽然是后盖的,但我也在蛋蛋未结婚前在这里住过6个月,一切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似乎对于这种事情,只有无尽的哀伤,也并不能帮助更多。
他的灵堂设在后屋的客厅中心靠墙,桌上一个纸做的房子,三盘水果和一个香炉,纸做的房子下边是他的遗像。来的客人并不多,帮忙的乡党也不多,大多是自己家的亲戚,自疫以来,村里人对丧事的处理全部都是一切从简,搁在以前,当人去世后尸体至少要在家里停留几天,而如今直接从医院被送到火葬场,这也似乎应了一句话:中国的传统正在逐渐被遗忘。确也因为疫情的原因,家里帮忙做饭负责伙食的人也不多,在正式起灵前大家就简单吃了些咸菜夹馍和稀饭,大家的心情似乎都还不错,主家的人一直在招呼亲朋和乡党来吃饭,就在吃饭的间隙我看到了蛋蛋的媳妇儿,她冲我点了点头,说了句,哥,你来了。我也只是向她点头,没有说更多的话。吃完饭,我走到里屋,看到在床上玩手机的小外甥,他头戴着孝布,睁着因长时间玩手机而略显黑黢黢的眼睛,他似乎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走进他,我问他,你在干嘛?他略微地抬了抬头,然后继续玩自己的手机,并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回应,此时此刻,他似乎更关注手机的游戏,不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很多人以为他还小,他不懂发生了什么,其实他心里太清楚发生了,但是似乎在这么小的年纪里,他并不知道父亲的离世对他意味什么,因为这种阵痛也是在初一的时候我才明白,也曾为自己当时的不懂事懊悔不已,但是谁又能回到那个应该放声大哭的时刻呢,一切都过去了。
车行至殡仪馆,弟妹领取了骨灰盒,大家都在安定厅门口等着,没过多久人群中出现了某种轻微的争吵,我走近听了一下,原来大家没有带为骨灰盒遮阳的黑伞,在北方人的观念中,逝者的尸骨是万不能见光的,如果见光就意味着跑了先气,可能会给后代招致厄运,以前在迁坟时大家往往会用彩条布把骨灰完全遮住,但在殡仪馆这种地方显然是行不通的,于是这种风俗在殡仪馆就演变成用黑伞替代彩条布。于是,争吵的焦点主要集中在大人们的相互指责和推卸责任,一个人说他提醒了谁谁谁,另一个人说他也提醒了谁谁谁,就这样你推我喊的有几分钟,我当时不免扑哧一笑,现在难道不应该是去买一把伞嘛,为何在这里吵来吵去。于是,我一个健步离开了人群,逃也似地奔向商店,在路上遇到了返回的大哥(大姨妈的大儿子),他告诉我商店里没有买的了,我说,你先不管了,我来想办法。于是,我问了在殡仪馆的所有商店,黑伞全部告罄。我当时有点这种感觉,我似乎要耽搁这个重要的事情了,已经来不及多想,我询问了工作人员,哪里还可以买到,他们告诉我,或许在殡仪馆的外围村庄可以买到,但是他们告诉我很远。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让工作人员为了指了路,我就狂奔向殡仪馆的出口,要我说,这个场馆实在是太大了,而且疫情期间只开一个门,跑了很久我才找到大门口,然后一想还要跑去周围的村子,心里不免有一点点绝望和担忧,我真心怕是我耽误了出葬的事情。反正我已经抱着“必死”的心去完成任务了,这也就无所谓了。刚跑到门口,我就看到有一个摆地摊的阿婆,没想到她这里有卖,于是果断买了一把,真的是一路狂奔又回到了安定厅门口,此时说巧不巧,蛋蛋的遗体刚好被整理完毕需要大家前去瞻仰,于是我把伞迅速递给了我姐(二舅的女儿),匆匆地赶去看蛋蛋最后一面。
站在他的遗体前,我有些恍惚,这种恍惚感不是哀痛所带给我精神的过度刺激,而是入殓师给他化的妆,站在他的遗体前我盯着他看了很久都没有认出那是蛋蛋,我不清楚其他的殡仪馆和其他的操作,但我弟的这个妆真的可谓几乎认不出是他本人。或许这种先去为主的感官是由于日本电影《入殓师》的影响,我总觉得应该修旧如旧,而不是修旧如它。也来不及多想,匆匆转了一圈,希望他如此也便安息才是最好的归宿。我虽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却相信人死后思维会进去另一个空间,人也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至于这个空间是什么,我也说不好,但它决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天堂或者地域。就这样,我们大概只用了不到20分钟就完成了整个仪式的过程,我们都知道,这20分钟将是最后的20分钟,从此就真的永生不复相见了。
等我们拿到他的骨灰已经接近10点,所有人,带着所有积压的情绪乘车回到村子,村子有一个自有的坟场,里面葬着村里所有死去的人,在这里葬着我的三舅,姥爷,现在他的儿子和孙子也要与他们相见了,如此说来,是不是就是一家团聚了。我在想,我的内心多少是不是有点变态,这么多年,整个家族只离世了三个人,一个是蛋蛋的爸爸,一个是蛋蛋的爷爷,现在是蛋蛋本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规律,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就是我三舅一家遭遇这样的不幸与变故,但似乎他们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了,此时,他们是不是就终于可以团聚了。端午节那天,日头晒得很,亲戚和乡党们就协力把蛋蛋的骨灰放到了一个狭小的方槽中,瓦匠们用隔板和水泥把槽口封住,他的墓就这样落成了,他于是就要沉眠于此,直到这里不再适合作为墓地。
对了,还有一个人令我印象深刻。她是一位奶奶,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她,但我不记得她叫什么了,我只知道在村子里妈妈喊她太奶。处理完蛋蛋的骨灰我们都回到了老屋,吃毕中饭后我和大姐(二舅的女儿)走到门口,就看看这位奶奶骑着她的老人代步车刚刚停到门口,赶忙喊着小姨,然后问,人呢?我小姨说,都已经埋了,都结束了。奶奶突然有些着急,又结巴了起来,她赶快下了车,带着一阵哭腔,说,我要去给娃哭一阵,说着就开始啜泣起来。小姨见状就赶快拦下奶奶,说,不用哭了,不用哭了,你的身体要紧,娃走了也就不受罪了。虽然奶奶止住了步,但还是在门口小声啜泣,一边说,娃太可怜了,他爸他爷……… 这样的动作反复了好几次,就好像她每次都是刚刚到达门口一样。当时看到这个场景我非常的触动,现在平静下来写下这个经历也是一样,这样一种共情我已经很少见了,尤其在我国这样快速发展,大家齐刷刷向钱看的时期,老一辈的情感恰能让我心里泛起涟漪。平日里我总是给我妈说,不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因为别人根本就不关心,大家都忙着赚钱,根本没人愿意花时间理会你。不论如何奶奶的共情让我心绪有点波动,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渴望奶奶对我的共情,或许从小没有体会过这样围着奶奶转的感受,有时反倒特别渴望。正如此前网上流传的一句快语: 好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好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我倒没有那么惨,但我也渴望着很多东西。
愿生者如意,逝者安息吧。
蛋蛋,生于1992 01 22,逝于2020 06 24 ,享年29岁。
2020年6月25日写于寓所,7月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