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比我大六岁,身高一米八几,六块腹肌,线条分明,身上没有明显赘肉,能一口气跑下半马,也曾跑过全马,是我健身的目标身材,因时任副市长秘书,所以也一直是短发或寸头的形象,五官很端正,我印象里的他一直以微笑示人,不论遇到什么事,从未面露不悦,全家族平辈里面,他和我长得最像,但是不论外形还是成就,我都远远不及他,他曾为自己的梦想考过两次高考,第一次考进的学校已是我不能及,第二次更是考进了全国前十的高校。
前年我毕业后回家工作,和他两人,一起住在姑姑以前的房子里,我和他都属于早出晚归型,他在政府我在银行,每天见面的时间是早上出门前和下班后,如果我们恰好都下班早,他会在晚上点烧烤,还会拿出我从未见过的啤酒,他第一次给我点红柳串烤肉,我一开始说我要减肥不吃,后来他逼着我尝一下,结果真香打脸。
我们俩一起养过猫,但都是他的朋友送的幼崽,没有买卖。一开始来的是一只英短银渐层,没几天又来了一只,橘猫和三花的串儿,这俩一黑一白,一公一母,一大一小,让我们两个男人的生活,开始变得温柔起来。他让我想名字,后来他自己想了一夜,看这俩一黑一白的,不如叫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后来西门和小凤,由我们两位男主人负责洗澡,驱虫,铲屎,打药,他教会了我,原来在家也能自己给猫打针。后来转眼两只猫都长大了,这俩生了四只幼崽,要生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守在猫窝前,我撑不住,先睡了,早上起来,发现窝里有四团肉球。下面垫着厚厚的毛绒垫子,是他垫的。
从此以后家里变成六只猫,每天一开门就是一股猫尿猫屎的气味,尽管开着阳台的窗户,我们家客厅也有四十平那么大,但是还是掩盖不了四只小东西不会用猫砂留下的臭味,好家伙,以后他和我每天就围绕着这些小东西团团转,这些猫崽子也成了我和他之间情谊更深的纽带。过了两个月,小猫基本上断奶,我们也受不了家里这浓重的气味,打算一旦有人要,就把小的送走。然后陆陆续续四只都去了新的家庭,不知道他们现在长多大了,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跟爸妈一样肚子鼓鼓的那么胖。
后来,我受够了银行整天要营销拉存款卖产品的活,就说不想在银行干了,他有一晚上跟我说,其实他觉得公务员也就那样,那么多年了也干厌烦了,他问我有想去的地方吗?我说可能回杭州吧,他说挺好的,那儿机会多。而当我跟家里其他人说想辞职,没有人同意,原因无非就是银行正式工是铁饭碗。只有他,跟别人不一样。后来我来杭州工作,家那边有很多组织关系需要转接,我一遇到不会的不懂的,就问他,他因为跟着市领导做了那么多年,很多机构的负责人还是愿意给面子,所以原本我自认为很复杂的事情,他总是以最快速度能帮我直接搞定,而我当时觉得,以我们的关系,说谢谢太生疏了,我总是只说:好的。还是微信文字。我觉得他照顾我,我可以任性,我可以不用表达感谢,他能感受到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跟别人吹,他是我男神,是我偶像,我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搞定,在我家那个城市没有他办不了的,那种骄傲和自豪,就像孩提时,对同学吹牛,我爸是超人那么趾高气扬。直到上周,高中同学给我发微信,隐约听别人说他好像进了ICU,但不确定,我立刻问我弟,得到了确认的消息。好像是突然头晕摔倒,撞在墙边缘装饰的水泥凸起上,第二次又挣扎着站起来,然后直接躺倒在了地上。当时身边没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我每天都会问一遍我弟,他醒了吗?回答一直是,还没。某天晚上两点,家庭微信群有人说,直接在殡仪馆了。
我要回家看他最后一眼。
一回到家,回到那房子,就全是跟他一起生活一年半的记忆,一进门,玄关顶上的灯泡是他装的,那天晚上他还让我帮他递灯管和螺丝刀,洗澡时想起浴室的花洒是他装的,浴室排水口的滤盖也是他当初买了新的换上的,马桶当时底座边缘一直漏水,后来也是他涂上了防漏层,现在再也没漏过水了,吹头发时发现家里墙上所有的插座和开关按钮都是他统一换的,因为有一次我插电热水壶时触电了,跟他提了一声插座老化严重,我今天手被电麻了,好痛,他立刻就把家里的所有插座都换了新。家里的水电费一直以来都轮不到我交,打开冰箱,虽然现在里面空空如也,但曾经冰箱里的食物是他买的,夏天他会买好多雪糕放在冷冻层,而冷藏层是水果和各种饮料,逢年过节还会有月饼粽子等节日专属零食。我们用的所有的抽纸也是他两提两提往家里拿,到现在我们俩都已不住那儿,抽纸还没用完。还有前年夏天刚住进来没多久时,我说蚊子好多,第二天他就买了两大盒电热蚊香液,他说一人一盒吧。有一天晚上他跟伙伴喝酒,喝醉了,他的伙伴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楼去接,我急匆匆跑下楼,正心想这么高这么大一只,我怎么扶得上楼,结果他搭着我的肩膀自己强撑着爬上了楼,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原来刚才爬楼梯是怕压垮我,其实早喝得站不稳了,我在旁边放了一个垃圾桶,一包纸,又去泡了一杯蜂蜜水,我泡完蜂蜜水回来,听见他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给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打电话:“我都喝醉了你都不来接我,要你有什么用,哼!”后来那个电话里的女孩子深夜来我们家,我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去上班,就先睡了,把他托付给了那个女生照顾,我总觉得她有点眼熟,在哪见过。后来在殡仪馆听说了她的名字,恍然想起,原来是高中的学姐,曾在高中学生会时做过我的部长,不知她对我是否有印象。对了,听长辈说,他们俩已经计划这一两年要结婚。
他躺在灵堂中间,戴着帽子,帽子里面还能看见手术后白色网纱,肯定摔的很严重,脸上很白,不知道是没有血色的原因还是妆效,嘴巴很红,我知道涂了口红,嘴角似乎还在笑,是我印象中的笑容,没变,但是我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他应该是会动的,是眯着眼笑,会露出牙齿,还会挠挠头,把脑袋撇到一边。他身上盖着被子,上面罩着一个透明的罩子,周围全是黄白的菊花跟百合。灵堂前方是他的遗像,仍然这么正气这么精神。我看不了太久,怕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想把以前欠下的所有谢谢都告诉他。哥哥,谢谢你的照顾、帮助、关心,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事情。我早应该跟你说的。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今天早上十点他下葬,下葬和火化时我都没有哭,在回杭州的大巴上我却偷偷哭成傻逼。男人的难受和痛苦,就是来的这么后知后觉吗?
我给他发的最后一条微信消息,他再也不会回了,不过我记得他说过,要做个好人,贪财好色,随心所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