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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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最后一座山丘,青灰色的洛京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岭南王刘丰怅的心中交织着紧张与兴奋。此时是九月末的一个傍晚,正是入秋的季节,于是他回想起了十年前的秋天。尚且幼小的岭南王被母亲抱上华丽的马车,准备从皇宫侧门离开,前往数千里之外的瘴疬之地。马车的座位柔软且舒适,车厢中放着香囊,他的乳母也在车上,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跳下去,想要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宫殿。其他的宫门口也停着这样的马车,车上载着刘丰怅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大一点的比较冷静,更加幼小的不停地哭泣。皇太子,他最喜欢的哥哥,苍白而无力地走动,一个接着一个哄着小亲王们。凌晨,露水浓重,太阳尚未升起,天空还保留着夜晚的靛青色。
父皇也在,身着简装负着手站在较远处的石板路上,一如既往阴沉着脸。大臣和宦官们簇拥着他。时不时有通政使司的人跑来,给他们递上新送来的报告,并且退在一旁等待批复。这些疲惫而衰老的天之骄子们宽大的袖口中总是带着石板和笔墨,让他们得以边走边办公。刘丰怅离他们很远,也能闻到繁复的官服上用来提神的浓茶味道。大臣们时不时向父皇低语,父皇以摇头和点头回复他们。小亲王们过了很久还不肯安分,皇太子求助似地看向石板路上的高大身影。父皇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知是对太子,还是这些幼小的亲王,抑或是他不中用的大臣们。他咳嗽了一声,哭声戛然而止,本来窸窸窣窣的宫门忽然安静了下来,使得落叶扫过地面的声音都显得无比清晰。“出发吧。”父皇说,于是马车一个接一个地开走,把他的骨肉送往这庞大帝国的各个角落。刘丰怅探出头向后看,皇帝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太子目送着他们的离去。
想到这里,岭南王悲伤的情绪更加强烈。虽然皇太子与父亲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但是他的才华令圣人天子无法挑出任何问题,若不是那场风寒,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回到京城。祖训有云,亲王无诏不得进京,而他手中正攥着那卷圣旨,富丽堂皇的绫锦上面写着七个字:太子薨,速归洛京。
他的哥哥没有子嗣,根据兄终弟及的传统,的确轮到亲王们了。从洛京城中出发的信使们到达一个又一个的王府,给他们带来这个复杂的消息。若是鸟瞰整个帝国,一定十分壮观。刘丰怅有那么一瞬间把洛京想象成一只盘踞在神州大地上的巨大蜘蛛,用网覆盖全国每一个角落,监视着每一个角落。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作为封地最为遥远的亲王,他肯定迟了,反正在未来立太子的斗争中他没有任何优势。若按年龄,皇次子东海王优胜;按功劳来排,应当是平定北部叛乱的河间王;按才华,则是狡诈的淮南王。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可能性无比微小,但仅仅是能够回到京城这个事实就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
马车逐渐接近洛京,放缓了速度。刘丰怅掀开帘子,打量着高耸的城墙,它们比记忆中高了太多,颜色也由青色变成了深黑色。他总是觉得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父皇登基时改元嘉禄,却没有一点好兆头,又是饥荒,又是水灾。有那么几年,帝国四处出现异象。北方天穹如血,西方白虹贯日,东方海中捕捞出似人似鱼的狰狞生物,南方山火,火却不是橙色,而如白骨一般。黄河泛滥,水退后留下九十余个骷髅头,看似是人,头骨却畸长,且如蜘蛛网一般布满孔洞。骨头一触即碎,化作干涩的粉末。钦天监就没几天安分的,一会荧惑守心,一会紫微星动,甚至有一天,洛京郊外有星坠于地面,颜色紫黑,散发出刺鼻的粘腻油脂味道。可怜的老监正每次都恐慌地奔入大殿里,一副末日将近的模样。父亲不屑地瞥一眼,嗤之以鼻地说:“怪力乱神。”
他刚到岭南的时候,有渔民在海边抓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生物。他在王府里的仆人的陪同下到了海边,想要一睹这特殊的迹象。那只庞大的腐烂生物仿佛长在沙滩上,巨大的身躯上布满了螺旋状的花纹,花纹里面密密麻麻地长出牙齿,它每一只腕足上的每一个吸盘都如眼睛一般,不详地注视着四面八方。渔民迷信地说这是守护南海太平的神灵,他的老师笃定地说这不过是只章鱼,尚且幼小的他端详这只怪物,发现它的头颅上长出了许多人的手臂。
他想到了在南方时的种种传言。父皇要求所有朝臣必须每时每刻准备处理公务,不得有私人时光。据乡野村夫说,他对大臣们是如此的不满,以至于事情只要有一点延误,他便将其贬职流放。大冢宰的职位从被渴望变成了被畏惧,一年内三位全国最优秀的官僚在这个职位上疲惫而死。大臣们心力憔悴,父亲倒是一天比一天精神,据传言说,他从不睡觉,会在夜晚登上城门,俯瞰整个京城。父皇开始对机械着迷,人类有限的精力和无限私欲令他厌烦,唯有工部营缮司制造出的那些可以自行移动的玩意让他安心。所有将这机械嗤之为奇淫巧技的大臣也都被流放了。他还遣散了大量的宦官和宫女,最后,巨大昏暗的殿宇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端坐在无数吱嘎作响的机器中。
前几年,他接到旨意,父皇要求自己监修一些奇怪的东西,在路的两旁每隔十米建造一个三人高的特殊华表。父皇亲自在圣旨里画出了图像。与正常的华表不一样,这种造物要以坚实的楝树制成,顶端向两旁延伸出好几排木条,木条上有凹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奇怪的是,自从父皇对机器着迷,天灾和异象都突兀地消失了。至今天下太平已五年有余。地方官员都盛赞皇帝的美德,但同时也奇怪,收到的信件和命令虽然都注着他们上级的名字和印章,但字迹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人比对后宣称这是圣上的墨宝,人们对此感到不屑,圣上日理万机,怎可能亲自写每一封信?
正当他恍惚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他视线向下看,发现了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形容枯槁的老者。车夫刚准备叫骂,老人行了一个简单的拱手礼,道“宗人府范式,恭迎殿下”。
刘丰怅在蛮荒之地生活了近二十年,向来对礼数不怎么在意,但面对这样怠慢的接待还是感到了些许不快。他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波更加没有底气了,如此低的规格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希望。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微点了一下头。范式也面无表情地说“此次圣人天子召见殿下,是密诏,不想惊动他人。大冢宰安排您从东门进城”他用词十分吝啬,仿佛多说几句话都是不可饶恕的浪费一般。这位宗人府的老吏身手倒是矫健,很不见外地登上了马车,引导车夫转向东门的方向。
车厢内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车轮在嘎吱作响。范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让刘丰怅很不自在。终于,他决定拿出自己岭南王的气势,问到:“为何要从东门进城?”
老吏回道:“回禀殿下,大冢宰不希望您和其他亲王相见,怕起冲突。”他的声音机械而沙哑。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住在哪里?” 刘丰怅问。
“回禀殿下,城东官员们入住的逆旅。”
刘丰怅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去宫里吗?他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汗津津。有什么不对,他想。
“其他亲王都什么时候来的?”
“回禀殿下,臣不知道所有亲王的具体进京时间。”
“说几个你知道的。”
“回禀殿下,东海王于九月初三到,河间王路途遥远,九月十四才到。”
“淮南王呢?”
“回禀殿下,淮南王身体不适,十日前便出发了,目前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
刘丰怅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能够不和那个讨厌的家伙见面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东海王现在住在哪里?”不管怎么说,先和其他人见一面,交换一下信息为上。
“回禀殿下”范式回话的格式和语气每次都一模一样,让他略有些不适“东海王住在城西的逆旅中。”
也没有回寝宫……刘丰怅想,这说明目前没有一个人有绝对的优势。他对自己的政治嗅觉十分满意,随手掀开帘子,眺望远方的山脉。环城的夯土路边矗立着一个接一个的柱子,柱子被杂乱的线条相互连接,“你把地址告诉车夫,他是我王府里的人。整顿后我们去拜访东海王。”
“回禀殿下”范式终于不正襟危坐了,他微侧过身来,眼睛盯着刘丰怅,老者眼中一片灰白,毫无生气。
“东海王六日前忽染风寒,不幸薨了。”
“什么?城中是有瘟疫吗?”刘丰怅大惊。
“回禀殿下,没有。”范式依旧用空洞的眼神盯着他。
“河间王在哪里?他还好吗?”
“回禀殿下,河间王入住城北的逆旅。河间王于三日前忽然风寒,不幸薨了。”
马车忽地停下了,刘丰怅的眼前出现了雄伟的洛京东城门。门楼高百尺有余,站在上面仿佛能触到灰白的天际。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门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远处的山脉上,太阳刚落下一半,早秋中原的天气不是那么冷,但他浑身如筛糠一样般发抖,他觉得这城门是一个缓缓张开的血盆大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洛京是国都,是万城之城,向来商业发达,人口稠密。”
范式的头缓慢地转了过来,脖颈扭成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刘丰怅咬了咬牙,问:
“为何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范式没有回答。忽然有什么东西接近马车,岭南王悚然地颤抖,他掀开前方的帘子,发现车夫和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车的前辕被连接到一个铁环上,无数丝线牵引着这个铁环将马车向前拖动。丝线向城门内的无穷远处延伸过去,不知什么在拉着它。刘丰怅被这个异象惊呆了,拔出随身的佩剑,要跳下马车,但范式从侧方伸过来一只僵硬的臂膀,将他拉了回来。他尝试挣脱,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干瘪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请您向外看”范式说。
岭南王用惶恐的眼神向外看,洛京城内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层层叠叠的房屋像是长了蜘蛛网的家具,被无穷无尽的线条包裹着。丝线相互延伸于房屋之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这些曾经是民居的建筑内部布满了机栓和齿轮,正在缓慢但有规律地转动,带动着无数蛛丝般的细线。细线汇成粗线,从窗户伸出,连接到路边一排排的柱子上。柱子在道路的旁高耸,把这些杂乱的线条汇集,送往城市最中心的皇宫中。整座城市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的活物。
刘丰怅忽然意识到这些东西就是他被要求在岭南建造的华表。
范式忽然开口:“殿下,圣上要求您暂不下榻,直接去皇宫觐见他。”马车的速度开始加快,风吹起了两旁的帘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速度。
“路旁的这些都是什么?”岭南王不安地问。
“回禀殿下,大冢宰在殿门口等待您。”范式答非所问地说。
“洛京的居民呢?”
“回禀殿下,五年前被遣散到全国各地了。”随后便目不斜视,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
良久,车突然减速,停了下来。“殿下请下车。”范式说。刘丰怅走了下去,抬头,完全认不出眼前的建筑是什么。本该是方方正正的大殿,现在被加高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角度,周围布满了完全封闭的凌空栈道,这些道路杂乱地连接着大殿和其他建筑,复杂得让他头疼。皇宫中的丝线更加密集,远处的建筑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丝线都在有规律地颤抖。
大殿门口站立着一个高瘦的身影,脖子长如蛇颈。“这便是大冢宰。”范式说,然后向后退了几步。
大冢宰朗声道:“殿下长途跋涉,必然疲惫且迷惑。请先与我进入大殿,我在路上向您解释。”
刘丰怅向前走过去,两人相互行了礼。天色已晚,殿门口却没有一点照明,令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的面孔模糊不清。岭南王刚准备解下佩剑,却被阻止了,“不必要。”大冢宰说。“殿下果真一表人材。”他客气地夸赞,随后引导岭南王向殿内走去。范式在后面亦步亦趋。
“殿下一定十分困惑。”大冢宰说,“臣名为张道航,是五年前就职的,想必您从未听过我,因为我现在虽身处高位,但也没有必要存在。整个帝国只需要圣上治理就够了。”
“一个人?”刘丰怅无比疑惑。他跟随着眼前的人,开始攀爬主殿前的台阶。
“是的。无需那些腐朽的老臣,无需那些低效的官僚,无需那些无用的言官。只需圣上一人。” 张道航说,伸手推开了大门。
“你在京城里看到的一切异状,均是为圣上服务的。请看。”
殿内一片黑暗,刘丰怅适应了许久才得以看清事物。与其他的建筑一样,殿宇中布满了错综复杂的丝线,一些写着字的木牌挂在上面。它们都是从殿外延伸过来的,相互汇集。面前的地面不是平的,而是微微翘起,形成一个斜坡。在斜坡的最上面,是帝王的象征,那张龙椅,一切绳索最终汇集的地方。父皇紧闭着眼,坐在上面。
岭南王连忙跪下,但被张道航扶起来了。“圣上正在处理政务,不必多礼。”他伸手拉了拉旁边的一根绳子,大殿忽然亮了起来。父皇的面孔显的无比清晰,但刘丰怅无暇端详,他恐慌地大叫着———
龙椅不是最终的汇集处,父皇本人才是。无数条丝线伸进了圣上的皮肤内,每一个都紧绷着。无论是五官脖颈还是四肢,都布满了这些线路。他可以看见父皇的肌肉在微微地颤抖,带动着紧绷的线,将这震动从大殿中传递出去。有些绳索汇聚在他身边的机器内,千万个机簧无声地运转。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岭南王大喊。
“请殿下小声,不要打扰皇上。您说话的声波会干扰这些丝线。”大冢宰说,“这些是圣上的文武百官。这是‘政治机器’。”
“这个灵感滥觞于太史令。他于六年前通过市易得到了一本海运来的书——想来也有意思,这本书正是从殿下您的封地上岸的——此书排版工整,但文字奇异,均是扭曲的符号。太史令是嘉禄二年的状元,有经天纬地之才,对此书也是破译了两年之久。我听说,他统计了每一个符号出现的频率,以西域粟特文和摩尼文作为参考,以书中配图作为辅助,终于完全翻译了这本奇书。此书记载了泰西一大国自远古至现代的历史,其中重点描述了一位太阳国王的统治。这位西方国王自幼登基,大权独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朕即国家。”
刘丰怅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张道航的脸上显现出了晦暗不明的笑容:“那个所谓的太阳之王说的话不过是个比喻,而当今圣上,才有资格说:朕即国家。”
“有泰西大儒,名曰卡夫卡,仰慕我国天威,心向往之,但也曾立下这样的预言:若帝国永无止境地扩张,终有一日圣上的命令将永远无法传到较远的边疆;即使能,也会因为路途遥远,步骤众多,而扭曲了信息的本意——虽然假传圣旨谅是谁都不敢,但扣押大臣们的书信的胆子人们倒是有。伟大的政治机器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政,即秩序,是其手段,治,即太平,是其目标。”
“有此机器,万世太平可以旋至。”
“全国各地的信息都通过这些丝线汇集到京城,传达给陛下,陛下收到信息,做出决定,轻微地颤动肌肉,丝线就会忠实地把命令送回地方。例如,左手食指代表京兆尹,中指是河内行省,右手的大拇指是工部,无名指是兵部——左脚趾是您的岭南,但鉴于线路尚未搭建完成,还不能正常使用。”
“快看,中指处的线条颤动了。河内道最近有几个县正受蝗灾,圣上这是收到了消息,正在处理。圣上的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无比复杂。他老人家设计了一套转译系统,将轻微的动作编译成线条颤动的频率和幅度,再转化为具体的指令,传达到远方。在远处的每一个官府中,都有我设计的转录仪器,它们会把指令从颤动的形式变为用词严谨的书信,通过机械力量写在纸上。地方官员会聚集在官府中的通信房外,恭敬地将写出的圣旨拿出来,执行。完成后将会通过转移系统报告会圣上这里,以防玩忽职守。”
“政治机器采集信息的渠道不限于官府。中原各地都已经布满了这样的丝线,有的接在大地中,探测当地的干湿和温度,有的飘在空中探测风力,有的直接连接到一个当地居民的家中,将他们的话语传送到圣上的身边。”
刘丰怅已经不能说话,他觉得自己也要得风寒了。
“圣上通过无限伟大的自控力,确保自己没有任何一块肌肉会擅自移动,否则就会有语焉不详的指令发给其他地方。民为贵君为轻,多么伟大!”
“殿下您和我在殿内的一切所作所为,都逃不过圣上的意识。那些细线是如此地敏感,以至于心跳的加速和体温的升高都能被探测到。殿下可以通过一些机器向您间接传导信息,例如这个:”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眼前的细丝开始活动,通过机枢的运动,一系列活字被运送到了刘丰怅的眼前,在半空中排成了两个字:“吾儿。”
岭南王的思绪炸开了,脑海中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不可能。”他对父亲的恐惧让他用微小的声音呐喊着。
“圣上是不世出的奇才,这些大多是他一手设计的。我设计了剩下的一些部分。您若不信,请——”张道航向后挥手,范式僵硬地走了过来。这位大冢宰微笑地将手伸向范式的后心,咔地一声,老人的头颅掉在了地上,头和身体的断口里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齿轮和机簧。
“人偶。”张道航漫不经心地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作出的行为多么诡异,“动作还很僵硬,我们现在的进度比这要先进得多。请看这里。”他带领着刘丰怅绕过皇帝的龙椅,走向大殿的背面。一个巨大的、如同皮影戏戏台一般的设备立在庭院中,覆盖着好几层绸缎。深夜的月光照耀在华丽的帷幕上,为它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大冢宰伸手拉了身边的一条绳索,掀开了绸缎,刘丰怅的呼吸停了半拍。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背着手的身影阴沉着脸站在戏台上,凝视着他,正如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一样。
“我们理解政治机器,百姓很难。因此要做出一个圣上的人偶,平时听取谏言,站在城门上向百姓示意。人偶的驱动方式很妙,是通过热胀冷缩的原理。人偶的腹中有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充满了从盐井中采取出来的气体。白天受热膨胀,动力被机括齿轮收集,驱动人偶。夜晚受冷,体积变小,压缩内部的活塞向外发力。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偶一定要经历不同的温度。”
刘丰怅想到了那个传言,父皇从来不睡觉,夜晚会站在城门之上……
“您再看。”张道航又拉下了一层帷幕。后面赫然又是几个人偶,都是岭南王熟悉的面孔——他的兄弟们。
“这些是预备用的。”大冢宰口气轻松地评价着这些栩栩如生的机器。
“啊,还有这个。”他又拉下绳索。刘丰怅看到了自己的脸。
“……以及这个。”最后一层帷幕掀开,后面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张道航,如父皇一样紧闭着眼,身上错综复杂地遍布着丝线,看似毫无生气。岭南王身边的那个张道航鞠了个躬,笑了笑,稳稳地取下了自己的头颅。
被捧在手中的头颅说:“殿下,那个才是真正的我。我也不想这样惊吓到您,但圣上说,这是最有效的告知您的方法。省去了不必要的步骤,立竿见影。”
头被安了回去,张道航的人偶优雅温柔地向刘丰怅走了过来。
“这次召见诸位亲王,是为了立储。”人偶伸长自己的脖子,凑近岭南王柔声说道。“圣上口含天宪数十年,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他身患重病,预测自己可能在接下来的一两年内……驾崩。操控政治机器需要有卓越的学识,无双的胆量,和绝佳的自控力。显然,皇太子难以接受这个机器,因心病去世了。陛下想看看他其他的儿子们值不值得他寄予厚望。”大冢宰的声音愈发细小,如毒蛇的嘶嘶声,“现在看来,东海王,河间王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老练的政客的勇猛的战士都倒下了,只剩下狡诈的才子淮南王,和平庸的您。殿下您还没有崩溃,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东海王在见到圣上的那一刻疯了,河间王看到了皇上的人偶,震惊至极,几天后心力憔悴而死。淮南王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迟迟不愿意来到京城。他以为圣上不知道,但皇上仔细地观察了他,并和他的仆人交流过,他比任何时候都健康。这也好,城府过深的人不适合成为皇帝。”
“怎样,殿下?您是否要抓住这个机会?还是留给您的其他兄弟们?”
刘丰怅努力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如果我拒绝呢?”
“国家机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道航的声音响起,“那您也只能不幸患风寒了”,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您的人偶我不会销毁,以后另有他用。”
这个被评价为整个帝国最平庸最懦弱的亲王,在那一瞬间发出了雷鸣般的吼声。他拔出佩剑斩断了挡在前面的丝线,冲上了戏台,用颤抖的双手向自己的人偶狠狠地劈下去,仿佛这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一般。地一下,咔喳,人偶的头颅裂开,齿轮纷飞;第二下,剑深深地嵌入了身躯,密闭空间中的气体向外喷出;第三下——
他的胳膊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地握住了。刘丰怅转头,看到一张阴沉着的脸。父皇的人偶在月光照耀下栩栩如生,“吾儿!”它转动头颅大喝道。
岭南王仿佛用光了所有的气力,缓缓地瘫坐在地上。
“殿下请冷静。”张道航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您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销毁您的人偶……只要您接受储君的地位。”
刘丰怅嗫嚅了良久,挤出一个字:“好”。
“太好了。”张道航的人偶仿佛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上前说道,“我立刻告知淮南王不必来京了,并且向帝国各地宣布殿下您是唯一合法的储君;然后我会带您了解政治机器是怎样操作的,啊,当然不要忘了转译表。还有一些其他的零碎知识您需要知道……”人偶转过身,准备扶起未来的太子,却不由得一怔。
岭南王无声地将佩剑划过了自己的气管,粘腻的血液流在皇宫的地板上。
深秋的宫殿中只剩下政治机器的哒哒声,仿佛要无限持续,直至时间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