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 || 红疹
A最近遇到了些麻烦事。久居巴山楚水,一辈子兢兢业业以务农为生的父亲佝偻着脊背要来城市探望他,昏暗的出租房里只有低矮的一间床铺,到时候是老父还是自己打地铺呢,他暂时还没有答案。这个月公司的销售业绩不理想,到手的钱除去房贷和水电气等生活必需花销,大概只剩下一千,他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笔身外之物。从未逢面的邻居在A脑袋还蒙在棉被里呓语的时刻大吵大闹,要不要去问候一下呢,他暂时还没有答案。昨晚下班后归家路上被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硬塞了一张传单,外地人呆滞迟缓的眼神和躲闪迅速的传递在梦境营造的真空环境里招呼着他,他暂时还没想好该不该去隔壁写字楼4楼看看健身房。
A起身,像从未入眠般,从床铺对岸的桌上揽过前夜烧开的水壶,拨开久未清洗泛黄的壶盖,完成祭祀般地仰起头,露出下颚的短须和萎缩而性感的喉结,吞咽着,吞噬着,早晨八点的清凉。溪流被截断了,云朵被切开一条条细痕,祭祀也就完成了。他捋下粘稠在早已不浓密胡须上的水滴,圣主般洒向干枯斑驳的墙,重复且虔诚地期待着,会有其他色彩从蔓延在上面的缝隙里冒出来,如同A与右手对称的左手掌背食指骨和中指骨其间夹杂着的几粒红疹。他不知道多久有了这么一片红色,惊异的荡漾不亚于昨天听闻与自己只隔了两个工作间,那个总是戴着圆圆的眼镜,总是尿尿时哼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同事,已经结婚3年了。天哪,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事?总之,因为几粒莫名的红疹,左右不对称了,这怎么能行,A的神经突触在这时异常灵敏,电流如永昼下的发电机轰隆地传输着闪光,他就有了答案。
A翻找出柜里最不常穿的鞋,翘起的商标和开裂的鞋面和空气里鞋油的发酵杂糅在一起,督促他快步离开着。于是A轻车熟路地跑出门,跑在楼道内,跑在刚从市场满载而归大妈错愕的目光中,跑在稳健厚实的柏油马路上,跑在所有颜色在调色盘里的晕染里。他到了,到达了他那天认为一生的终点,看见纯粹的白色闪光在躲闪他,又在引诱他,透过呼在玻璃外的一圈圈白雾和与水蒸气相差无几的汗液。
A踱了进去,亦或是,贪婪的他咬上了鱼竿今天的第一钩。布洛芬、青霉素、阿司匹林、对乙酰氨基酚、芬太尼、阿米替林、麦普替林在他脑袋里盘旋,每路过一个,他就回头看看,看看如王国守卫般矗立在货架上的它们,并没有目的地轻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他只在闭路电视上学会了这一句,之后滚滚雷声就如同蟑螂般仓皇地钻进了耳蜗里,闪烁的雪花屏也就放下了黑幕。A怀疑雷声还躲在他耳里不肯出来,因为他一句也没听清跟前的人在说些什么,话语经过空气的传播是模糊的,眼睛透过冬日阳光的折射也是模糊的,于是他就如同幼年输液般自觉地伸出左手,又如同在初中毕业庆典上表演节目般羞涩地戳戳那几粒不安跳动的红疹,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A从没觉得人可以过得那么快活,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树人笔下的孔乙己,这还要得益于我国的九年义务教育,但今天,他自封为孔己已两根孱弱手指夹住的咯嘣脆的茴香豆,在脏污的瓷盘里跳着,在潮湿的唇间跳着,在翻滚疲倦的胃里跳着,在麻木蠕动的肠道里跳着,在七上八下和一笔一划的生存里跳着。
A快活的一天过得那么快,快到他以重复率达365/365的姿势躺在床铺上时,还没有缓过神来。父亲打来一个电话,A挂断了两次,因为系统提示是陌生号码,他是百分百相信比人还可靠的系统的,所以直到第三次才接起。平面的蓝光里传递来老父扑哧扑哧搬运行李的喘息和咳嗽、商贩的喧闹、开黑车的违法人员的吆喝和行人的无言,他知道父亲已经抵达南城的车站了,于是收声道“今晚有事,明日再聚”。隔着承重墙的左边房子,有瓷碗和竹筷在坚硬的地板上破碎和怒目相对的两双眼睛,右边房子,有年轻男女开着最大音量的CD机和隐忍在歌曲下身体千百次的交织融化,隔着破开口子的窗户,A能清楚地看见,乌云不断地下降和压迫,直到地表痛苦地渗出一缕缕红丝,飘飘然,飞到丹顶鹤的脑袋上,飞到野猫的肉垫内,飞到A左手的红疹里来。A等着一壶水烧开了,咕噜噜的水泡清楚地破裂,屋内云雾缭绕,像极了他在抽着清末的大烟。但A说,我睡了。
A的梦差点要了他的命。从前,梦境严格依照着规范与现实平行发生,梦里面会遇到什么人,现实早就规定好了,但今天,梦活了一般,用一堆表面炸裂着血管的肉球包裹住自己,在时间线上胡乱抢劫,所有画面,所有人脸,所有在午餐时来不及咀嚼而吞咽的饭菜,所有借着虚幻的月光悄悄看的电影,所有记忆,所有的无关紧要,都被梦一丝一缕地掠夺去了。A在梦里恐惧地大喊着,喊着父亲的名字,喊着邻居的门牌号,喊着传单上的电话号码,红疹悄无声息的攀爬,填满了30000个聒噪的毛孔,还占据了20块不完整的指甲,A有那么一瞬认为自己变成了可怖的太阳。
A的水壶救了他的命。梦总有结束的时候,而A结束的方式,就是用凭空出现的水壶里的清凉去剿灭红疹的放肆,红疹知难而退,它无法抗拒太阳的温度与威严,于是从头部,到脚底,如同被放生的鱼群一般,又悄无声息地褪去。现实里,A也同样用对岸的水壶,再一次浇灌了饥饿的喉咙和嗷嗷待哺的毛孔。
A起身,像从未入眠般。低头凝视,手背指骨间有了红疹留下的那两道细纹,水壶是空的。
A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先问了中午想吃什么,然后说决定回到家乡。
A出门买了双新鞋,然后把穿过的鞋全扔进了楼后的小水沟里。
A穿着新鞋,去传单上的健身房逛了一圈,然后恭敬地退了出来。
A的房间里长出了一朵蒲公英,然后A对着窗户那个不规则的破口,把它吹了出去。
A还活着,A还希望着能长出红疹。
但红疹已经死了,连尸体也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