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札记:返校毕业是怎么变成隔离14天的
归途
6月13日早上,我从北京朝阳区劲松站出发,坐地铁前往北京南站。此前的两天内,北京通报新增了三例感染源不明的新冠确诊病例,地铁站内除了比之前多了检查身份证之外,还没有其他新的变化。
从北京南开往南京南的高铁11点整准时出发,十几分钟后我看到新闻推送“北京再公布昨日4例确诊病例,新发地45人咽拭子阳性”,浏览之后我将新闻转发到一个微信朋友群内,说:“北京要大爆发了”,然后发了一条朋友圈:“逃离北京!”
其实我并不是因为北京渐趋严重的新一波疫情才安排了此次“逃跑计划”。多日前接到学院通知,毕业生可以返校拍摄毕业照和参加毕业典礼。填写了两份调查表格后,学校同意我可以在13号当天返校。因为没有关注其他高校的安排,当时我以为这只是疫情缓和情况下的寻常安排,并未感到荣幸和高兴。
即使是看到45人咽拭子阳性的新闻,我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以及这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因为新发地海鲜市场与我居住的地方相隔了半个北京城。
又过了半个小时,辽宁省通报新增两例无症状感染者为北京确诊密切接触者,我开始有一点担心这次我可能要享受北京人待遇了,我在宿舍群里问:“我来自北京,你们怕不拍?”。这时,同事评论我的朋友圈:“你记得七天前咱吃了三文鱼吗?”我才想起一周前公司的聚餐,但幸好那家日料店在朝阳区。
返校
到了南京后,一路顺畅。在学校门口检测了体温,查看了苏康码为绿之后,我就坐上了接送学生的小车回到了宿舍。到了晚上8点半我才接到仙林派出所的电话,询问我是否去过新发地和丰台区等风险地区,以及最近是否食用了海鲜。因为感觉七天已经足够久远,而且下午已经有专家为三文鱼洗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选择了隐瞒这段三文鱼食用史。
又过了一个小时,辅导员打来电话,学校要求排查从北京返校的学生是否有丰台区接触史,把仙林派出所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挂掉电话,我以为经过两轮排查,我应该算是安全了,收拾完东西就睡下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将近10点,起来后我到学校东门处收了快递、吃完饭,不到11点又收到了辅导员的微信:“上午学校刚刚召开了紧急会议,麻烦你今天12:00准时到大学生活动中心,有学工老师带大家集体乘车去鼓楼做核酸检测,拜托拜托”。
过了十分钟,辅导员又追加了一条消息:“【友情提醒】虽然学校没有说,但检测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结果,有可能在鼓楼有园宾馆住一晚,请做好思想准备,需要带什么学习的材料,也可以提前考虑一下。”我当时感到非常好笑,心想我都要毕业了还学什么习,而且只是一晚而已,所以只往包里装了一件短袖。因为导师一直在催促我给她做一份申请材料的封面,我才又带上了电脑。
在车上我见到了一位同班同学,我们闲聊说自己是骄傲的北京人。车上总共有数十个人,有些看起来是刚刚到学校,还拉着行李箱。
检测
车子把我们从仙林一路拉进了鼓楼校区,停在了有园宾馆门口,下车后没有人向我们介绍发生了什么,现在在做什么。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指挥我们进入宾馆院内,发了一份隔离观察登记表之后,给我们办理了入住。
我们被要求进入一个微信群,进群之后依然没人介绍,过了许久管理员往群内扔了一个《入住须知》文档,其中包括何时送饭和倒垃圾等内容。有同学问什么时候检测,什么时候有结果可以离开,管理员才回应“下午检测明天下午出结果”。
办理完入住之后,很多同学在群内询问有没有饭,因为他们没来得及吃午饭便被通知叫来,但是无人回应。
等待了近两个小时,终于通知我们可以下楼检测了。在检测过程中,管理员在群里通知,昨日检测结果全部合格,请同学们稍加等待,将会有校医院工作人员上门为大家解除隔离。
我思忖着,不出意外,明天下午三点半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从广州路校门出去,步行十分钟就可以达到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我计划着在毕业前最后再去一趟先锋书店。
隔离?
到了6月15号,从下午两点多开始,同学们就在群里不断询问检测结果何时出来,管理员也不断重复“检测结果一出来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
4点半时,管理员突然在群内发布了一张聊天截图,内容是校医院某主任回复他关于核酸检测结果的询问:“大部分同学是从北京南站走的,这里属于新发地区域,我们目前在和市和区的防控组在沟通怎么办”。管理员又说了一句:“可能要就地隔离14天,在等待答复”。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我其实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北京南站属于丰台区的辖区,但南站距离新发地超过10公里,如何变成了“新发地区域”,让我们感到非常匪夷所思。
惊诧之后,同学们开始表达抗议:“丰台区那么大有必要一棍子打死吗?”“我们回来后已经接触了非常多的同学,如果要隔离,全校同学都需要隔离起来”“校领导也已经处于被感染的风险之中,建议拉过来一起隔离”······
管理员又发了一张聊天截图,校医院某主任回复“学校也在听市里防控指挥部的通知”,同时告知与我们同一批检测的人中18位没经过北京南站的同学稍后将会被解除隔离。
群里有人说:“我得提前跟公司联系,如果要请假也要提前请,请不了也好找工作”,也有人问:“这个是不是应该更改毕业去向?”
也有同学批评学校的返校通知和隔离通知都过于仓促,没有给学生足够的准备时间。因为北京11日和12日接连曝出不明感染源的确诊病例,如果学校稍微敏锐一点,便可及时叫停北京学生返校,而不至于在14日上午才召开会议紧急应对,把我们几十个人变成工作失误的牺牲品。
管理员安抚我们说南京市防控部门正在开会讨论,一有结果就告诉大家。
等待的过程非常煎熬,不停地有人询问会议是否结束:“今天我们能得到结果吗?”“就算是请示中南海,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吧?”得到的只有管理员的“稍安勿躁”。
等通知
16日上午同学们在朋友圈内纷纷晒出刚拍摄出炉的毕业照,而我仍在焦灼地等待会议的结果。
从早上开始,有隔离的同学开始给南京市和鼓楼区的防控部门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同学们都不符合强制隔离的标准,但是火车站属于丰台区,不管怎样去过丰台区就要隔离,宁可错杀一千,不要放过一个。得到了态度如此强硬的回复,早日获释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南京市防控指挥部的会议大概不眠不休地开了24个小时,我们直到16号下午3点半才收到会议结果,管理员告知我们校领导正在开会讨论。
会议结果与我们有关的是第2条“6月2日以来,有北京中高风险地区行程史人员,一律进行14天集中隔离医学观察(直至离京满14天),并进行核酸检测。”文件列出的丰台区的中高风险地区包括花乡、西罗园街道、卢沟桥街道、新村街道、太平桥街道、南苑街道、卢沟桥乡、大红门街道。
北京南站并不在上述风险街道之内,因此大家一致认为我们不符合强制隔离条件,这个时候我还抱有一丝幻想,我甚至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被释放。
下午5点30分,管理员告诉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校领导会议已结束,请大家耐心等待正式通知。
动员大会
得到这个消息后,有一位同学立即给校医院打了个电话,得到的回复是学校的决策是隔离14天,并称晚上可能有个胡书记和吕校长的会大家要开。
另一位同学说:“社区刚刚打电话问检测结果,他们说这个事情需要学校决策,他们不管,他们的政策是阴性、绿码,不用隔离”。
我们天真地以为我们晚上将与校领导直接对话,更天真地认为我们还有逆风翻盘的机会,并且为此新建了一个名为“有园出逃计划”的讨论群。
起初大家的主要诉求是结束隔离,主要依据是根据北京市最新的街道辖区划分,北京南站属于右安门街道,不在风险地区之列。但有同学提醒,致电北京南站管委会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以右安门和西罗园两个街道为参照,而西罗园街道是中风险地区,以此条为由恐怕难有胜算。
又有同学提议从苏康码绿码和核酸检测阴性出发争辩,同样被大家判定没有说服力。所以讨论的方向渐渐地向要求学校答复如何解决毕业流程和各种手续问题,总共列了20多条相关问题。
6点30分,有同学称辅导员接到了晚上开会的通知,我们才如梦惊醒,意识到会议是面向各院系辅导员的,我们并没有上达天听的机会和渠道,只得通过辅导员将诉求文档传递给校领导。其间有一位同学尝试添加某位副校长的微信,但未获通过。
一位同学向我们直播了辅导员从会议前方发回的消息,“会没开完,但是开头就指出了,鼓楼区区政府安排的隔离,所以这就是一场思想工作动员会”“主要是因为经过了北京南站,北京南站属于中高风险地区”“所有毕业的事情,在隔离结束后,将直接开通绿色通道。你们隔离结束后,会针对68位同学单独召开一次特殊的毕业典礼,校长亲自授予学位。”
另一位同学发来了更详细的会议概要,校领导否决了同学们提出的学校安排专门联系人的诉求:“没必要,每个院系辅导员就是沟通联系的桥梁,有诉求直接跟院系副书记、辅导员讲就行了”“要从思想认识上安抚学生,这是情与法之间的选择,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的选择”“隔离安排是执行鼓楼区政策,无法回应依据”,同时会议没有设置提问环节。
同学们对这个结果很愤怒:“出去的那群人怎么办,没说;对自己工作的反思,没说;为什么一定要隔离,没说;还说疫情期间安排拍毕业照,打了一场漂亮的硬仗!”
校领导着重强调了学校执行的是鼓楼区的防控政策,我突然感到时空错乱:我一个仙林校区的学生,难道不是栖霞区的吗?我为什么被鼓楼区关了起来?
隔离
6月16日,在我被关进有园宾馆的第三天的深夜,我终于得到了我将被隔离14天的确定消息。
在刚得知隔离消息的时候,我内心的想法是坚决不配合,无论按照哪一条规定我都不应该被隔离,这纯粹是学校响应北京疫情迟缓后一刀切的形式主义措施。
学校也预估到了我们的抵触情绪,因此选择不直接面对我们,将思想工作交给了辅导员:“辅导员要做到点对点宣传、安抚”“做思想工作不能简单从思想上来,要围绕同学们的需求做工作”。这导致我们控诉无门,只能偃旗息鼓、接受现实。
但是我想看看辅导员如何安抚我。
17号下午学院要求返校学生填写一份调查表格,其中要求填写是否做核酸检测以及检测结果,填完“14日南大核酸检测结果阴性”之后,我立刻火冒三丈。紧接着,我在备注栏中写下“请结束对我的非法监禁!”
我果然收到了辅导员的安抚消息:“XX,你好!我看到你在表格上的留言了,如果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可以理解,但是我想纠正一点,学校所做的,谈不上非法,他们也只是在执行南京市的相关规定……刚刚从疫情中走出来的各级政府和管理部门,谈“疫”色变,压力巨大,就地免职的新闻也是常见。从他们的角度去想,是不难理解的……人生总是无常,望处惊不变,随遇而安。”
过了半个小时,我回复了“好吧”,对方发来一个哭的表情。
18号,在北京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吴尊友说:“北京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我点了在看,加了一句“我也被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