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洞
桥村就像穿州过省的驿站,只有一条公路穿村而过。不过桥村的这条路好像从不平静,打我记事起,不知疲倦地修补着,道路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的陌生面孔,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工作服,大多数进入不惑之年,每个人带着疲倦的面容,似乎不愿触及上一个队伍留下的烂摊子,也许只有泊油路的浓浓沥青味道,让他们避之不及,压路机上开过的声音,就像熨烫着旧式衣布,只有那些沥青的浓浓味道,村里的老人们知道这宁静的道路,又在遭受某种摧残,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手法在这个国家屡见不鲜,当然养路队对此也心照不宣,总之这种疲于破坏疲于修补的手法已是见惯不惯,面对坑坑洼洼路洞,下雨天,所有的交通累积,那些撞车留下的玻璃碎片,抑或上坡途中的遗漏下的沙石,还有那些废弃的垃圾,全部涌向着公路的伤口,这里就像布下一道陷阱,打着赤脚的孩子永远不知道前面是泥石还是玻璃,只有好事的孩子,喜欢在积水的地方去清凉皮肤的燥热,时不时有人去医院打破伤风。当然在淋胶泊油的时候,打着赤脚的孩子们也收敛起笑容,布鞋裹着小脚,没有人愿意被高温的泊油灼伤皮肤,调皮的孩子们倒也不怕,他们抓着那些日渐清凉,却又不曾凝固的泊油,手捏成不同小人,或者油球,或者粘稠物,就像学校的手工课,然后去戏弄女生,更有甚者粘在别人头发上,弄下来颇为费劲,这也算是那段时期鲜有的有趣的经历,尽管带着某种恶趣味。
在即将迈入千禧年的时候,桥村的公路扩建,开山拓路,一时间轰动了周边的村落,在那个挖掘机还没启行的阶段,面对大自然最坚固的那条防线,通常都是油管炸药去炸裂最顽固的岩石,而这些岩石往往驻扎在原有道路的两侧,因此我们的上学路就像一场岩石爆破,石头横飞的战争,每逢爆破阶段,总是举着红旗,示意着步调终止,而我们倒也乐得驻守,倒不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是像亲眼见证炸药的威力,每个人就像观摩一场盛大的典礼,每次看到那些引爆者从里面匆忙跑出来的时候,我们知道壮观的场面马上降临。刹那间,雷声暴动,石溅横飞,浓密的泥沙在空气中生成一个泥团,萌动的什么都看不见,我对于沙尘暴的印象就源于此,接着就是一顿石头雨,忽大忽小的石块往下低落。那些工作者带着斗笠,我们知道那是躲不过巨石,充其量是挡住飘荡在空中的泥沙,镇静地好像一切意料之中。那到时候,我们村的小孩都迷恋这种爆破的场面,早课总是迟到。不过大多数的孩子还是喜欢放学回来,趁夜色未满,驻留其地,有时候吆喝着多来几发,就像鼓励着卖唱人多来两端,有时候天黑自不觉得,而那些工人们倒是个老油子,吆喝偏不应你愿,他们有时候假装着堆砌着雷管,只有暗淡的夜色日将消沉,我们才明白那些火光只能等到明天了,因为他们开始生火忙碌晚餐了,在道路深层的暮色里,爷爷前来找寻我,与我一道的几位留守者宣告梦彻底破灭,耳边响起的爷爷是责骂声,“天黑成这样,你去点火啊,你怕是不要命了吧”,所有的小孩一哄而散,远处的工地里已经点上了油灯,悬挂上空的巨大的谜团,让人分不清是正在造访的夜色,还是未曾散去的粉尘。
当然小孩子对于陌生的成年人泛出异常的光。除了少许技术工人,他们大多数小城本地人,其中一个爆破工来自于上水区,自诩学过几年占卜,斗笠把吐出的脸颊遮住成一道阴影,布满泥尘的松垮衣服,就像关外来的刀客,笑起来的两个颊骨一抖一抖,中午放学回家途中,一帮人凑着看手相,他倒是也乐得逍遥,各个点破,孩子们倒也乐此不疲,有些人喜欢按压自己的掌纹,希望觅得命运的眷顾,时不时怼上几句,也喜欢为那些死党们捉弄,叛逆期的孩子们总是如此,对于家长的言语总是带着冲撞,对于陌生人的随口扯扯信以为真,不过这倒是为归家路途提供了很多笑料,冷清而漫长的求学路增加了快活的气氛。不过当我们问起他自己的命运,他脸部肌肉僵硬起来,随后就是一顿自嘲:哪像你们长大都能够吃得清闲饭,成为人上人,我们啊,就像活在刀口上的人了,一辈子只能与这些岩石作伴,与泥沙粉尘作舞,松垮之际得随时提防山崩,坚硬之际没有人预测爆破的后的飞行轨迹。玩世不恭的语调里藏着某种认命的气息,他说自己是上水人,住在小城河流的对岸,屋子地处山脚下,田地搁在河流上沿,很多年前就被一场大雨冲垮了,哪里已盖上厚厚的一层泥沙了。早上起雾之际,家门口就像仙境一样,就跟现在炸药爆破后的粉尘一样,把搁在河流对岸的竹桥给淹没了,出门总是趁大雾并未完全浓起来,因此得比别人早出门。他说起的那个地方我是知道,在我们读书年级春游去过那头,高耸的岩石,立在山体的中央,就像现在大城市的地标,那个时候景区处于放养状态,唯一带着少量的零用钱,也被投放在寺庙,当做烟火钱。从山的最高处眺望,隐约可见零星的屋舍,还有葱茏的柿子林,田地自然尚无,因为断水,水稻、白莲之类的自然无法存活。大概十多年之后,小城的旅游局相关部门已记起有这么个地方,金钱洒向这片不毛山地,渐渐地这片山脉渐渐人多了起来,不过山脚下的村庄倒是日渐凋敝,好事者说哪里的年轻人囿于山里面本就不能自给自足,学业未曾结束时,便纷纷留串到广东一带工厂。也有人说村庄的人当时候自立山头,开发者执拗不过,给了一大笔钱,让他们迁徙,他们都住在县城的小洋楼里,日子快活着呢。我已多年没去过那片山脉,只是经常路过县城,望向河对岸的山头,哪里虽然云雾缭绕,但依稀还能看见破败的泥屋瓦舍,不知当年占卜的老先生是否尚在那头。
没过多久,公路寂静下来,拓宽的道路焕然一新,到处都是新泥的痕迹,原有的那片山楂林消逝不见,只有那些爆破的场面,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像是每个人做了一场梦,那些奇异而危险的梦。村落的人倒是拧喃着:终于落得清净了,这该死的六月太多蚊虫,白天还不消停了。
很多年的夏日夜晚,堂哥从远处归来,他在厦门一带漂泊了多年,每次归来总会到我们家坐上一阵,他在厦门发生的事我们是听说过的,手指头上缠绕着绷带,听他说,在车间流水线上,机场上的磨砂盘脱轨,这得多亏他动作迅速,算是包住了整只手,只是打掉了一颗无名指,爷爷问他当时的情况,他倒是乐观地到:短时间内人就像砍掉了自己身上的东西,血突然往外冒,痛苦这东西已来不及感受,人就麻木了。等自己缓过来之际,那些残留在血迹的纱布已被地下的机油浸泡,染黑了,变成暗黑色的血布,只有裹着纱布的手,凹凸不平的肉簇拥的布就像平时砍伐树木留下的树桩,才恍然明白那根手指不翼而飞。看着只是无名指,也还算是万幸,不影响日后的工作,只是夹香烟时不太适应,有些时候使不上力。随后他话风一转,相比自己的亲弟,他倒是幸运许多。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桥村只是落魄的村庄,周边是冗长的山脉闭合,远远望去秋天,风吹在泛黄的枝叶上,除了春来东去的大燕眷顾着这里,
偶尔路经东南沿海城市,挺着肚腩的大马甲司机会于此稍作逗留,外套布满风尘,摆弄着一张商人的嘴脸,浓浓的闽南语腔调,语气里裹挟着不知情的异乡人,农人们就那些田地的芋头、白莲出售做着讨价还价,语气里满是调笑的味道,一顿苛责的交谈后,领着新鲜的作物扬长而去,不一会儿,大雾把汽车的尾气盖住了。农人们倒是乐得清净。
路过的人们总是说,桥村是个布满伤痕的村落,哪里的隧道和洞口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有人说,这里曾经发生过战役,也有人说亟待破洞而出,像是开光之见。
虽是初冬,桥村提前进入修养生息状态。雨水很少,冷气胆怯了农人的幻想,所有的事被搁置在另一个春天。在并无收成的季节里,村落变成巨大的真空,好像有段时间总是要死人似的,泛白的枯槁,枝叶衰败而垂落,凌乱的短发,秋风中的摇摆人,只有被割裂的稻杆露出微笑的绿叶,一头颓丧的黑牛反复咀嚼这种无聊,希望觅得任何养分,两侧的山就像是理了个平头的野小子,一丝风吹草动都将露出那腐烂的头皮。只有那时有时无的爆破声,还能挑动着忙碌一年人们的感官,引得小孩子们的阵阵雀跃,好像打了胜仗似的。
在那些若隐若现的伤痕里,可以清晰看见每一个洞口。在没有收成的季节里,勇敢的年轻人就将全部的光阴,留在那些见不到光的黑暗里,在外来人对于这头山体泥土解构不熟悉,通常最危险的爆破工交给当地人,他们的工钱大概高于当初杂工的一倍以上(九十年大概二十,那时普工大概八元),就像年轻的贵妇,用牡蛎上的珠宝,吸引着那些扎入深坛的孩子,他们往往需带着手电筒,深入几十米长的黑洞里,前面是一头看不见的深渊野兽,就像一群探索外部异星的怪客,零星的火苗,闪耀出毁灭的火花,但通常爆破工最为惧怕的便是火苗似灭非灭的假象,他们就像伊甸园的蛇一样,这种伴随毁灭与寂静之间,顷刻间往往带来致命的吸引力,用老一辈子的话说,他们是活在引爆线的死亡边缘的人,勇气与年轻是他们唯一的天赋,为了了无牵挂,大多数人虽无妻儿,但尚有父母,希望通过快速的方式觅得比别人更多的财富,实现出人头地的地步。对于爆破工,村里的老人们总是一顿口诛笔伐,大概是在历经过解放前战场的爆炸声,不愿触碰心中那道疤痕,当然,随机性的爆破声,扰乱了他们榕树地下摇着蒲扇摆弄着午后梦,显露出一脸嫌弃样,每一次爆破都伴随着心里咯噔一声,随之心里那份悸动便种下心里,直到第二声、三声响起,就像等待第二支靴子落地,第三支、第四支落地。当然只有愈发黯淡的暮色可以渐渐熄灭那股心气,黑夜落下之际,桥村终会回归团聚的平静。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了解,其实对于那些隧道与长洞里的爆破工,在他们命结的时差里,白天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可能唯一的欣慰,当夜色渐浓时,他们终可以走出看的见光的大地,去触摸光,去洗涤黑色的手,洗去粉尘,去入眠。当然令她们最苦恼的是,这就像个搏命的游戏,巨大的吸引力,让那些不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年轻们跃跃欲试,而其潜在的危险恰恰被年轻的冲动所淡漠了。只有那些年迈的母亲以死相加阻扰,并随时摆出那种我吃过的盐胜过你吃过的米,希望打消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的幻想,在桥村人的心目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视为恶的报应,他们极力抵触这种大忌。在笃信因果循环的桥村,布满岁月痕迹坚信着:一切陌生人的糖果都是有毒的。
不过桥村的年轻人倒是不认命这些,位于河流上沿的堂哥从十五岁就开始操持家业,也曾做过转瓦工,也曾行游四方理发,在村落里名副其实的万金油,这本非其动手能力天赋异禀,乃其形式所迫,据他自己说的,锤子镰刀拿在手中谁不会敲几下,只不过利索与否,穷苦的孩子早当家,毕竟家里有七口人吃饭,总得讨个技术活,免得大事小事花钱办事,钱票勒紧腰带的日子,不求凡事张罗,但求略知一二。作为兄长,他到任劳任怨,并将其视为某种炫耀的事情,视为祖师爷赏饭吃,经常和兄弟们分享游村理发的奇人异事,孤傲与自卑就像秋千的两极,一直在血液里摆动着。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爆破工视为一种挑战勇气的工作,自己责无旁贷,更像是上天拉下的馅饼,何况筹办年货的时节越来越近,用钱的日子不等人。
与他一起出行还有二十岁出头的小弟,在哥哥的庇护,勇气与坚毅散发出一条巨大的真空,兄弟齐头并进,翻山越路,倒像是一堆无坚不摧的搭档。太阳耀射于山腰上,从林荫的山谷向上望去,像是金灿灿的火堆,只有那些炸裂开的岩石,迸发的粉尘,似乎为整座金山,布满巨大的阴影,大概只有那时有些顿愕,不过他们思考更多的时粉尘带来的伤害。二伯就是死于这种肺病,前半身穿山凿石,那些石屑化成一颗颗病毒,吸附在鲜红的肺部,岁月在胸腔积起一道暗咖,后半生落下一生肺病和气管炎。脸上折叠着尼龙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就像正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倒是村落的人对着两兄弟另眼相看,一度被孩子们视为圣斗士,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所有的人都踞守着同一条战线,习惯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像一丁点出格的举动,总会投来异样的眼神。这样的快乐一直响彻在山谷地下,甚至打破了那些沉寂。两个人总是轮流钻孔、装药,紧密配合里似乎找到某种默契,渐渐的火药的味道似乎被冲淡了,刚入行时,山脚下的溪流以前总是要受洗许久,希望摆脱那些厄运,以及那种危险的味道,也许只有餐桌前的聚首可以渐渐消弭这种味道,家人从愁云密布中缓缓走出来,除了钻孔的手上布满手茧,其他如出一辙。
堂哥是在被年关前十五天的的一声爆破声中惊慌的,如往常一样,轮流着值班负责归家带饭,不过起初并未做更多最坏的想法,因为桥村的桥头上这段路被视为轮胎杀手,经常有汽车爆胎以及翻车事故,所以九十年代这里还兴起有特别的补胎驿站,他大概是运输国术的卡车发生了事故,只有不见阳光的天气让他渐渐蒙上了阴影。不过马路上的平静,一切毫无征兆,令他紧张起来,每走过一段路,意味着那些善意的想法正在死亡,也许此刻,他多想遇见某种事故来打消心中的疑虑,不过还未到达现场,似乎每前进一步便愈接近死亡,是手足间的冥冥之中的告别,那种默契就像爆破时布孔和钻孔配合,黑暗中做个比对,但这次却像是关于魂魄飞到耳边的呼唤。现场已被瘫塌的隧道粉尘所淹没,迷糊中依稀可见围观的人群,几个从田地回来的人用着原始的农耕工具,试着帮忙刨开土壤,他们明白没有无缘无故的爆破,在饭点时分无缘无故的爆破,周边不见两兄弟的身影,他们应该深埋于洞底之下,他们希望运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为爆破工争取点时间。有人骑着高脚自行车前往两公里外的赤脚医生家,有人从家里拖着木制大板车,堂哥到的时候旁人安抚着,不让愤怒的野兽爆发出来,因为泥土之上的冷门并不了解下面的情况,纷纷祈求下面露出生命的迹象,对于无法确定的事情,桥村的人们总是心存一丝乐观,那怕此种乐观于常理相左,抑或他们不太愿意接受那种坏消息,一旦厄运降临,他们总会找出一万种现象去解构、消解内心的不安,非到万不得已的状况,总会提着两桶油求神拜佛,可能正因如此桥村总是比周遭安于天命,将一切劫数归于天理,这导致桥村所有的快乐都显得那么的短暂、甚至与脆落。不过堂哥大概从少年时期便游村串巷,也曾去沿海一带讨过活,所以在天性上显得更加理性,他明白,依循弟弟的本性,每次爆破后必在现场十米之内,如今不见人影,那应该是掩埋于洞内,且按照现在斐讯的惨烈程度,爆炸强度甚于以往,从爆破时间推测,大概有十多分钟,希望尚存一丝奇迹。不到十分钟,黑暗的桥洞重见天日,泥土盖着堂弟的脸,端坐在那里,遮住了仍带着血丝的眼睛,胸腔边开起了一道十五公分左右的血口,准确说更像是一个血洞,血流减缓了速度,红色泥土与血浆混杂着,破碎的肉外翻着,就像左胸膛开启了一朵美丽的罂粟花,堂哥拖下湿透的外衣,拧着一股纱布,塞着弟弟的胸口,希望止住外冒的血,像是补全身体的一部分,堂哥迅速背起沉重的身体,血液滴在泛黄的茅草上,吐出黑色的印记,那些印记就像说着生命正在凋零,但荒草枯萎了,春天又会生长的,而消逝的人呢?
还没过村落,年老的长者按了气息,便阻止了堂哥送往医院的决定,因为依循习俗,死人是要进自家门,否则便成为荒野幽魂,得不到安息,伯母捻着佛珠的手,骨头在秋风中显得更加似乎未挂住一丝肉,凉意挂过耳边的白丝,发丝掩映下是还未晒干的泪痕,虽然只有五十岁不到,却像是个七十岁的老人,本就有点微跛在寒风中好似随时被风刮到,她不明白,从三十岁变选择清修,吃斋念佛的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招致如此的厄运,二十五岁丈夫跌落山崖,二十七岁改嫁到桥村,如今二十年后再遭横祸,好似命里与男人反冲,骨子里迷信的她后来就出家拜佛了,有段时间与庵寺的主持走得很近,很小的年级,恰逢春节,总会拖家带口,带着孙子,背着香火与米油,一帮人咿咿呀呀,手拉着手走在山头,就像一个国王,迷恋录像厅的我们没少去蹭这样的场合。在佛像前,他总是叮嘱我们跪拜、祷告,低头保持静默,生怕我们的一生嘀咕触怒了佛。
她常说的一句话: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招致这样的报应,随后就是何必留这把老骨头在世上受苦。
老人对于孩子爆破工的决定一直以来都是持反对意见的,可惜是天性过于敏感的缘故,对于不祥之感总是大过意外之喜,也许,想着自己大半身的多灾多难,一切最坏的结果都像是意料之中的到来,所以对于未曾亲历的事情总是规劝孩子敬而远之,她总是说:我们家借出的谷物天生就比别人小。对于爆破工这事,因为听说五十公里开外前三年刚出过人命,老人一开始的强烈反对到姓名相随,但孩子面对喋喋不休,反而希望通过自己的出人头地让老人止住,老人更多的埋怨作为长子并未起到父亲的角色,反而拉着愣头青的弟弟,老人觉得这种拉帮结派,使得本就性格柔软的自己更加失去了话语权,加上老头子素来虽然老色本分,但是更多时候还是相信年轻人,在面对年轻人的路时倒是显得开明。其实在爆破过去的三个月里,村里们投来了艳羡的眼神,邻里总是问起孩子的收入,那时候老人算是欣喜的,看着每天孩子早出晚归,除了风尘仆仆,倒也并无大异,平静的时候总是能够修补诸多矛盾,两兄弟似乎从中找到许多快乐,偶尔也会为老人带上一些甜品,那些老人从未喝过的洋玩意,老人嘴上这类食物除了味道对于填报肚子毫无裨益,不过倒是乐在心里,这也成了一堆老人榕树地下的话题,爆破工收工早帮着从田地中挑些东西,所有的事情发展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老人也不再嚼舌根了,相反对于孩子更多的是体谅之心。这其中欣喜这事,好事的媒婆倒是经常来串门,小儿子有着这样一份工作,吃苦踏实远近村落有名,老人看到家庭兴旺有了眉目,倒是保守的推脱着,倒不是未到娶妻育儿的年级,只是老人物色着,悄然打听着,却并未予孩子定夺,而是希望将自主权交还给孩子,因为他们觉得年轻人的想法正在让这个困苦的家庭绽放出别样的生命力,家庭的门楣散发出不一样的光,佛像前诸多的愿望都在一步步圆满。
如今,往日的种种幸福憧憬瞬间坍塌,二十年前的种种命劫似乎就在眼前,她将这一切不幸归于女人的不幸,过于自愧的她不仅破天荒没有责骂堂哥,也许她是没有更多力气去痛骂、撕心裂肺,反而语带自责的口吻,为什么上天不收了自己,要折磨着年轻人,她觉得改嫁到桥村里,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她对于死亡倒是看得很淡,但是对于孩子的死亡却是无法原谅的。我上辈子到底犯了什么罪?
村头宗族的人过来现场搭载起了灵位,由于尚未过花甲,而且死于外面,算是不善而终,棺木是进不了厅堂的,所以用竹席在外部搭载了临时拜祭灵位。老人请来庵寺的主持,念了七天的佛经,以超度亡灵。他们希望一辈子并未开始灿烂人生的儿子,可以再那边求得幸福,由于那个时候更多以临时工,口头协议,存在弟弟的死并未带来诸多抚恤,只是临时管理工作为朋友,个人出资了一点钱慰问,那时候很久没经历过死亡,堂哥的小孩子刚出世,新人降世,总是需要开销的,秉持着保生者的目的,并未举行多大的仪式,彻夜从山上砍到一颗松木,临时做了一个棺木,并在下放的第三天就在乱葬岗上,与所有的人相同,隐秘在一个山坳里,旁边有颗巨大的野桃树,没有墓碑,可能是对于横死之人有所避讳,也并无碑文,只是选择一块青色的薄砖作为记号,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清明祭拜之际,杂草与棺木已掩盖了所有印记,墓碑也被冲垮的不成样。我本着想去看最后一眼,那时死亡对于我并无任何概念,就像发现一只奇怪的蚂蚁,就像一只升空的气球,我问奶奶,人死后到底去往哪里,她说:人说会走一段很漫长的黄泉路,然后经过一座桥,哪里住着一位老人,为你递上喝上孟婆汤,然后你就忘记了往生的事,你就算正式进入阴间,颇有点少校看的录像里入天地会、白莲教的感觉。在很小的年级里,死亡就是遗忘和重生的感觉,甚至有种入教的仪式感,这更加引起我的好奇。不过我的母亲倒是叫我莫要靠近,说是晦气的存在,可能因为此缘故,当时天黑前,小孩都早早回到家里,禁闭着家门,生怕有着幽灵叫唤你,沾染着晦气与病魔,大人们说,如果生者与亡灵之间生前有交流,当你第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便会叫唤你的名字,那样你就会闹肚子半天,得请村里的老人帮忙祛邪,烧伤半嗒纸钱求得宁静。
那件事情之后,桥村又陷入死寂,桥洞的爆破也进入了歇业,桥村的孩子在不必欢呼,村人们少去了流言与盘问,唯有那塌陷的桥洞在低垂的茅草中,被毁坏的山体若隐若现,哪里还有燃烧未尽的纸钱,以及并未点燃的蜡烛,就像两颗血红色的图腾,那是堂弟倒下去的时候祈祷用的,如今沾满了尘土。所有的人都在憧憬着新年的到来,那声更大的爆破声,日子沉浸于欢声笑语中。门帘上的红色对联沾染了灰,屋前的桃树枝杈已萌生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