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了五大道的橱窗,去摆哈林区的地摊
憋了两个月,终于挣脱出住满一家人的逼仄公寓。一溜小跑在哈林区的大街上,他把头巾布罩起来。防病毒?也许,但今天它有别的用途。

很快他又把它扯下。喉部像被那个叫德里克·肖文(Derek Chauvin)的白人警察用膝盖压住。“我透不过气来了。”耳边像听见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嘶哑低语—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像上了呼吸机。
然而那个上了呼吸机的邻居最后还是走了。想到这里,又一阵窒息感袭来,把他弄懵了,也把他激怒了。
在地铁上,旁人都站得离他远远的,远超过6英尺的防疫距离。他好不容易控制住想打人的冲动,一冲出站台,捏起拳头,他跑进抗议的人群中。
“黑人的命也是命!”

看见抗议者胸前举着的牌子,他想起了很多:六年前,埃里克·加纳被白人警察“锁喉”扼死,他没有上街,迈克尔·布朗被白人警察枪杀,他没有上街…。但这次他必须上。一直以来他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这一年,这种感觉更明显了,先是疫情,在拥挤和卫生糟糕的哈林区政府楼内传播,夺走了很多人的呼吸,就在大家憋得满脸通红时,传来了弗洛伊德的死讯—
长久的压抑瞬间释放,现在,这只手具象化为警察肖文的手。以手还手!有一股力量从臂膀传到指尖,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敲打、锤击什么。
怎么回事?五大道、百老汇大道,中城、苏荷区……门前经常排长龙的潮鞋店、他的秘密朝圣地:Supreme和Nike都被砸了?他听到一声喊:“下一家!”身不由己跟着这声音走。脑海中浮现一双他渴望已久的鞋款。家里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妹,申领的失业金都交给了妈妈。他对着漂浮在眼前金灿灿的鞋伸出了手,像饥饿的小孩望着面包房里香喷喷的面包流口水。

接下去怎么办?你又不是黑人,怎知他会做什么?是啊,再努力设身处地,恐怕也躲不开左边来的批评—污蔑、种族主义、政治不正确…
接下去,接下去或许把镜头转开,因为人群中又有了新的声音:“支持和平抗议,反对趁火打劫!”
这声音转眼被一拨又一拨更大声的怒吼盖过:“打劫?打劫怎么了?谁叫白人剥夺了一切!”“谁叫川普搞种族歧视!” “谁叫大学录取排挤少数族裔!” 主题互相缠绕、延伸开去,统统装在一个火药罐里,一触即发。

一个警察出现在人群前方,是个白人警察。他相当警觉又非常克制。两眼鹰一样盯住人群,手按腰间,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一个无家可归者钻进被打破玻璃的7-Eleven,拿走了一罐饮料。
接下去又要怎么办?你又不是白人,凭什么把你的行动假设安在白人头上?再说啦警察这么怂还是警察?来自右边的批评自然也躲不开。
那么接下去是该亚裔出场了。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住先前那个黑人小伙的去路。是一条人迹稀少的后街小巷,在一个潜入夜间作业的涂鸦者身边,他望着手捧鞋盒的小伙说:“兄弟,我出这个数字,”用手指比划着。又问,“最新iPhone有货吗?”
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剧情走向是,搜罗来的劫掠品将出现在某个“云地摊”视频画面上,被认买后,通过某种渠道发送到亚洲某国。
咔,咔咔,你又不是黄牛知道啥?对了,你是不是对亚裔有偏见,是不是歧视老中?你还是不是华人啊?是是,赶紧把镜头拉回来,不扯远—
地摊就摆在北曼哈顿的某道街边,有鞋、衣服、假发和别的赃物。地下渠道则流通着药店里抢来的禁药。有心人发现,网上冒出更多来源可疑的卖货帖。
等等,剧设不是应该朝着“侠盗罗宾汉”劫富济贫的方向走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为什么你要讲这么个故事呢?
是啊,为什么?也许是针对新闻事件发发评论或牢骚已经不够用?一天早上,这个黑人小伙突然来到了脑际,那么活生生,拥有我的满腔同情——但不敢说与他同呼吸,不,我甚至也无法完全合理化地把他描绘成一个无暇无辜的人,像某些媒体一开始对弗洛伊德的描绘那样。
按肤色贴标签,人们如今动不动说,这人是白左,怎样怎样;或者像历史上的黑豹党,以极左非洲裔组织自居。那我算啥呢?黄左?反正应该不是——

既要避免冷静旁观有时会导致的冷漠,又要避免过于同情可能会影响的客观,这样的剧情也许终究免不了烂尾。而我这个不够鲜明的立场,在极左眼里又是不彻底的。
然而2020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短半年中,把1918年西班牙流感、1929年大萧条、1968年民权时代和1992年洛杉矶骚乱重演了一遍,历史性事件之密集度,至少在我这小半生是前所未见。可叹时势并未造英雄,一边是大嘴川普发出火上浇油的Looting and Shooting推文,一边是大众受情绪裹挟而失去了理性的分寸,左的更左,右的更右,这时候,不偏不倚才是最难。
眼下之势,当漫威英雄黑豹变成了黑豹党,当黑豹化身黑暴势力,尽管我的同情站在黑人一边,我更想说:兄弟,别忘了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路线!
而当我的华人同胞,辛苦劳作的中产族、守家守业守成者,对底层黑人(为主,也包括白人)打砸抢的行为深恶痛绝而站到川普一边,我更想说:同胞,别忘了关怀其他少数族裔,别低估摆脱结构性贫困的艰难!

2020年,先是亚裔因Covid19陷入种族歧视的困扰,然后非洲裔因暴力执法而抗争,不夸张地说,三大种族三种肤色相继落困,正应少些指指戳戳,互相理解万岁!
诚然要一个华人再怎么去体会一个黑人的处境,终有不逮处,但好过不去尝试。单以人的角度,将心比心来说,我们老中的集体记忆离开积贫积弱的过往并不太久,应该能体会那种一无所有,只拥有打砸抢权力的愤懑无奈吧。
只是当然,有破有立为上。
那么回到上述几乎烂尾的故事,如果我们不想让它滑落犯罪的渊薮——当黑人小伙手捧鞋盒,接下来他该遇上谁?
我想,最好还是让他遇上一路尾随而来的妈妈吧。见自己按CDC建议用头巾改制的口罩,被儿子用来扮做蒙面大盗,她要怎么办? 爱之深责之切, 她应该会气得一个巴掌刮过去:
“臭小子,叫你不干好事!叫你不听我话!”
西方文化里蒙面所带来各种不好的联想,对黑人影响尤甚。若不是因为病毒更直接威胁到生命,她才不想让儿子戴口罩引猜疑。可他居然……
“叫你偷,叫你抢!叫你不学好!”
她使出黑人妈妈饶舌训子的看家本领:
“叫你不学你阿姨认真念书,人家怎么当上大学教授啦?”
“叫你不学你舅舅努力找工,失业怕个鬼做坏事才丢脸!”
既然母上大人驾到,余者不如乖乖退场。我想,地摊上应该没机会出现那双鞋了吧。如果你捡到它们,请交给警察叔叔。然后就让这事儿过去吧。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然美好。而明天,看,它已经到来。

(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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