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城市的小巷是什么样的?
查看话题 >潮州小巷∣真君宫口午后是冬节
这是一篇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八个月的文章;一篇中间坏了U盘丢了一半手稿,含泪重新写过的文章;一篇有点长长到将就着看,但却没有人生长的文章。


真君宫巷,这是我生活过的一条老巷,一条在潮州平常不过的小巷。 ——但它确是一条卧虎藏龙充满江湖色彩的小巷。
真君宫
真君宫,最初可以追溯到元朝大德五年(1301年)。真君宫里供奉的真君老爷,是保生大帝吴夲。吴夲是北宋福建泉州人,常行医救人,懂药性知炼丹,救人无数,功绩显赫,感动中国。可惜这位闽南版的扁鹊华佗,却在一次采药过程中从断崖摔下身亡,受其恩惠的百姓无数知其身亡设庙奉拜。后来便随着南迁人口,从闽南传入粤东地区。真君老爷原先也是庇佑西门一带百姓的神明,可惜宫殿及神像都毁于文革,宫殿和戏台旧址建起了西湖彩印厂,连张老照片也没留下。世纪之交,彩印厂也没落了,又租给别人开了一间修车店;大约十年前修车店也停业了,现在变成了一处停车场。文革过后,厂里头重新设了真君老爷的神位,依稀记得小时候七月半中元节普渡施孤,都会把真君老爷的神位和香炉搬出来,在“宫门口”搭上祭台,供邻里祭祀。而这似乎也是真君老爷一年唯一一次露面的机会了。这段故事,在我的日记《鬼话连编说中元》里讲过,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真君宫这里,还藏着一个典故。民国初年至解放前夕,潮州城内有十三个锣鼓馆,太平路(当时称为大街)有三个,大街顶馆、中馆、南门下馆和道衙(西平路)、长融馆、真君馆、中营馆、镇前馆、岳伯馆、考院馆、府衙馆、城顶馆、新馆。这些潮州音乐锣鼓班的斗技竞艺、使潮州音乐的演奏内容和形式日臻完善、自成体系。这十三个锣鼓馆中,传说岳伯亭馆最强,因当时有个饶平人叫袋仔仙,出身于正字戏班,流落到潮州后,长期在岳伯亭馆当教习,故游神赛会时,岳伯亭馆人最多,阵容宠大。而真君宫馆人最少,为了不显得阵容太小,他们就拉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故此别的锣鼓馆阵容密集,真君宫馆阵容稀疏,潮州俗语也有:“真君馆锣鼓——披薄薄”喻装面假底无内容。因为由于历史上的原因,潮州城十三个锣鼓馆的人员,俗称十三班锣鼓。他们负责各馆区域内的治安、保卫,后逐渐演变成涉黑恶势力的组织,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受到人民政府的取缔、清理、镇压,因而潮州大锣鼓演奏人员涣散,要寻找部份演奏技艺较高的人员也是一件难事。

小时候旧城区的排水不好,稍微下点大雨,老巷子会涨水。记忆最深的一次,是1994年的7月,最深的地方淹了有一米多。我住的地方稍微高点,但是水还是漫过了我的膝盖。那几年真君宫巷的住户简直苦不堪言。爱玩水是小孩子的天性,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只要遇见水总是要玩几下。尤其是大热天的,遇见涨水那可是移不动脚了。虽然是雨水,但是毕竟也是从下水道里灌上来的,也就成了脏水了。94那一年,因为涨水玩太多,脚趾上真菌感染,痒了个把月。涨小水的时候,骑单车的路人也不顾那么多了,毕竟是他们回家的路,只要能骑得动车,他们还是飞驰过去。尤其是稍大点的小学生,一边唱着歌,一边冲锋陷阵,轮子边水花四溅,整个下半身都被雨水浸得湿透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快乐。

未有真君宫,先有西门钟
未有真君宫,先有西门钟,这句话为大多数西门人熟知。西门钟并不是西门的钟楼,而是老西门的钟氏旧宅。钟氏旧宅在潮州市区算不上大户人家,仅仅只有不到30m×30m的一处宅院。这样的宅院,左邻右舍也都有,比如隔壁的陈家、袁家和翁家。钟氏一族究竟什么时候在西门落地生根,随着老一辈的离世现在更加无可考了。唯一留下一点痕迹的,只有钟家前门的那条当铺巷了,大概钟氏祖上是做典当的吧。现在旧宅里生活的钟氏后人,也都是远亲近邻的关系了。潮州习惯把祠堂叫做公客厅或者大客厅。旧宅的大客厅里还留有钟氏开山祖的牌位,逢年过节后人祭祀先祖,都会把开山祖的牌位请下来,和自己的亲祖一起供奉。


随着时代变迁,钟氏旧宅和真君宫都被如同大浪淘沙被历史洪流淹没,保留下来的大概也只有“真君宫巷”这个地名了。今时今日真君宫巷闻名的并不是铺垫了这么多的历史故事,而是巷口一带的食肆,毕竟民以食为天。北京有南锣鼓巷,南京有乌衣巷,西安有回民巷,武汉有户部巷,成都有宽窄巷,如果讲一段潮州的故事,给潮州找一张饮食名片,首选应该就是真君宫巷了。

一碗80岁的豆干丸
“真君宫口午后是冬节”,这幅字出现不过三五年,是卖豆干丸的老三店里挂着的。至于是谁赐的墨宝,也不清楚了,但是却不影响它完美地概括真君宫口这三五十年的繁华。“真君宫口午后是冬节”,真君宫口,指的是现在店面地址;午后,指的是开业时间;冬节就是冬至,这两个字用得就更妙了,一指的是冬节吃汤圆,圆和丸潮州话同音,暗指吃牛肉丸,而广东地区一直都有冬至小过年的说法,这第二层含义,更是生动的展示出了真君宫口的热闹程度,就像小过年一样。而我后来才发现,有食客赐了下联“牌坊街前月上闹元宵”,挂在里面以前没注意到。能把真君宫口提到和牌坊街一样的高度,可是给予真君宫巷口这片食肆极高的肯定了。
豆干丸店现在的老板在家里排行第三,邻里都喊他老三。父辈一直老三老三这样叫着,而他索性也就拿这个昵称来做招牌了。至于姓什么,到了我这辈大概也没什么人知道了,似乎是姓袁吧。同龄的孩子都是礼貌性习惯性的叫他一声三叔,但实际上都沾不上五毛钱亲戚关系。三叔年近六旬,而他的这碗豆干丸却已经80岁高龄,比他还要老。这口锅里煮的,不仅仅是豆干和牛肉丸这么简单,夸张点说,他们家祖孙三代人都煮在里面了。小时候早上出门上学,偶尔会遇上三叔骑着他那辆二十六寸的单车,从市场拿了牛肉回家。三叔的丸子要到中午前才出锅,从我懂事开始,偶尔会就跟着家长去他家买肉丸买豆干。毕竟等到他推着小铁车出去巷口摆摊,那已经是午饭后的事情了。晚饭时候,他也都卖得所剩无几。所以只能赶着午饭前,去他家里赶头锅。两年前的老三豆干丸还是一间路边摊,午饭之后三叔或者三婶便推着手推车在西门路口摆摊,仅有一张小桌子供食客围坐,一桌一车,却丝毫没影响他们的生意,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不仅有本地人,还有很多外地游客慕名前来。近两年由于城管加强管理,要求坐店经营,老三才租了真君宫门口的一小块地方,维持营生。若不是好友或者攻略推荐,真的很难找到这家小店,藏身在真君宫这样一条小巷子里,店面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豆腐嫩滑,味道咸香;肉丸弹性,富有嚼劲;汤底清淡,南北皆宜。三样主食材加上豆芽芹菜,淋上少许香油,撒上胡椒粉,一道简单美味的下午点心就这么诞生了。南来北往的食客,熟络了之后多数会给三叔递上一口烟,而三叔怕烟灰掉进锅里,往往也都夹在耳上。如果说要用三叔的头像设计一个logo的话,这支烟怕是跑不掉了。三叔的媳妇,年龄大点的喊她三嫂,我们喊她三婶。小时候那会,三婶都会帮着三叔把档口张罗开,然后又回家帮忙做好后勤保障。直到下午四点,三婶会准时的出现在真君宫巷口,摆上一张小四方桌,摆上两个装满丸子的竹篮,一个装着猪肉丸,一个装着牛肉丸。而她自己就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一边做生意,一边和一起摆摊的邻里聊天。两篮肉丸,不管晴雨风霜,一个半小时就能买完了。夜幕降临,三叔结束了半天忙碌的生意,三婶也提着两个空篮子回到三叔的档口,帮着收拾家伙,把食客留下的一地狼藉整理干净,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时过境迁,三婶现在在家忙着带孙子,档口也只有三叔在操持了,而外边卖生料丸子豆干的小档口,似乎是请了个人在打点了。




财记的牛肉丸粿条
暮色渐沉,稍远处的老三叔那边还在收拾东西,真君宫门口的小空地边上已经升起了两个大煤炉,另一家人的生计即将开始。离家太久,这家人叫什么名字,已经渐渐淡忘。唯有那一炉红火,和升煤炉时候的炭火味深刻地印在脑海中。掌勺大厨一家趁着火还没烧旺,便要用扁担挑着来到宏兴药房门口,要是耽搁了,火烧过头煤炉太热,那挑起来就又危险又费功夫了。当然这些也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如今随着社会进步,他们一家早已换上了煤气炉,但是依然保留着一小口煤炉,每天晚上在档口温着那锅牛骨高汤;而那根挑起一家生活的扁担,早已换成了小推车。月色阑珊,小城的美食文化正在酝酿着另一个高潮。过路的人就算不顺路,都乐意兜到真君宫巷口吃一碗豆腐牛肉丸,沾沾他们家独门秘制辣椒酱,口味甚佳,人人赞赏。和三叔家不同,他们这家人卖的是另外一种燃豆腐,潮州人叫咽豆腐,是把豆腐(即豆干)切成一小块一小决,在上面挖一小涡,放进切碎的猪肉酱,并把这一面于镬中煎赤,使猪肉香味渗透于豆腐上,然后放进牛肉圆汤或猪骨汤中滚煮,香软可口,作点心。小时候那个摊位卖燃豆腐的,是叫袁如强的老伯,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而在我脑海深处,他依然是那个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身体壮健,态度温和的老伯。在那个藏獒还没走进人们视角的年代,袁家两条吃肉长大的大狼狗,对于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我而言,那简直就是人间巨兽了。时过境迁,这口四十多年的燃豆腐摊早一易主,但却不影响这口豆腐的风味,它精工巧间,热腾腾,香喷喷,满锅香味,引人驻足。除了牛肉丸豆腐,现在的财记也卖牛肉丸卖牛肉还卖粿条米粉面条饺子,每天晚上,摊前的小桌凳能摆上二十桌,经常顾客满座,所费不多即可饱尝适口点心,自然显得十分热销。而他家亲戚,也在路口对面水关脚巷口摆上一个炒粿条的档口,可谓是一干一湿,一文一武,相辅相成了。夜色深沉,小巷口依然灯火通明。大概到了凌晨四点,打扫完战场,宵夜摊子也收工了。


老兴粿汁
巷子刚静下来两小时不到,天边又泛起了鱼肚白。再过一小时,兴伯变打开了这扇铁门,开始收拾铺面,制浆,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生意。兴伯,姓何,本名不详。兴伯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比我爸稍长一两岁,从小我便尊称他“伯”。现在在潮州,年长的男子并不喜欢别人叫他“伯”。毕竟啊伯啊伯,叫着感觉就七老八十暮气沉沉的样子了。所以其他食客也好游客也好,都喊他兴叔。兴伯的儿子,是我幼儿园的同学,至于叫何什么,也忘记了。小孩子过家家,幼儿园塑胶花友谊,大概上了小学就断了联系,所以也不奇怪。兴伯这个摊子,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从我记事开始,它就存在了。依托真君宫巷口的天时地利人和,兴伯兴婶两口子就在这里耕耘了三十年。说是天时,那是个国退民进的时代,下岗潮倒逼很多人自主创业,兴伯就是其中一员。树挪死人挪活,兴伯也就在自家楼下摆了这个小摊子。地利不用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块风水宝地从来就没亏待过谁。至于人和,无论是兴伯两夫妻还是兴伯的母亲,他们一家都是和蔼可亲的。兴伯的母亲,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周围的人都叫她何姆。姆这个字在潮州话里,意思是老太太老奶奶的意思。啊姆一般是对古稀老太太的称呼。从我记事开始,邻居们就都这么叫她。那时候她已经七十几岁了吧。而她也走了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记不清了。粿汁于潮州人来说,就等同于白粥、粿条一样的存在。很多外地人会误会,“粿汁”等同于“果汁”,只有潮州人才知道,一字之差,其实相去甚远。兴伯的粿汁,跟其他摊子的粿汁还是有些不同吧。小时候总是觉得兴伯家的“葱珠朥”要比别人的香。当然现在也是这样觉得。葱珠朥,就是用鲜葱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慢火厚朥(猪油)煮起来,到葱块赤熟,但不烧焦又饱吸油席香味。一碗碗粿汁盛起来,再配上一些香味熏人的“葱珠膀”,真是一想起令人馋涎欲滴,何况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兴伯店里还配有煮得很够味的“甜豆干”,后来更是升级了配菜,那就是兴婶的秘制卤大肠了。选肠、洗肠、制酱到卤肠,每一道工序都精益求精,一口咬下去香飘四溢。现在的土豪版粿汁,可以加卤肉,加卤蛋,加卤猪肠,腊肠。再后来,兴婶做卤下水之余,也捣鼓起了糯米猪肠。糯米猪肠为潮州地方特色传统民间小食,历史悠久。做法这里就不赘述了,可以自行百度。如果是早上经过兴伯档口,经常会见到兴婶在浣洗猪肠,而到了下午,兴婶则会把小摊摆到巷口。而兴伯就守护着他的档口,有客人来他就煮粿汁,没客人来他就含饴弄孙。一碗雪白的粿汁,打上卤,便如同一副山水画,将潮州的卤水工艺发挥到了极致。冷天晨早,北风袭人,到兴伯粿汁店,来一二碗“粿汁”,加些小杂咸,其妙处,那自然就妙不可言。当然吃粿汁之余,还能和周围的人聊聊生活,小巷口也藏着个大社会了,堪称小路透社!



老大的小食和老四的麦粿
所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真君宫巷口的热闹,都是几家人一起凑起来的。第二大热闹的,当数小吃店一家人了。兴叔的早墟刚过,老大这一家人也吃完了早餐,开始在铺头张罗生意了。老大卖的是潮州的各种粿食,老四卖的是麦粿和春饼。每天十点前后粿熟,便有许多顾客买粿,直到傍晚不断,更要点还有人来订购,约明天取货。这两兄弟原本也没个铺面,直到三四年前,兄弟两才把巷口另外一家人的老宅子租了下来(这段后面江湖夜雨再讲),拆了外墙,又重新翻修了漏水的屋顶,把它变成了一间铺面。从我记事起,他们两兄弟的父亲绍昌老叔就在巷口摆了个小摊档,经营着油盐酱醋这类日杂副食。老叔经常戴着深花眼镜,中等个头,沉静干练,诚挚待人。二十几年前的小城生活,也没有现在这般讲究。那时候老叔所谓的这家小店,其实也就是在巷口搭了个铁棚,墙上钉了个两层的木架子,摆上一些货物,就开卖了。印象最深的还是木架子下面的几个大陶缸,装满各种酒。有时候顾客要点什么档口没有的,老叔还要跑回斜对面的家里拿。那时候家里如果煮饭时候缺点什么佐料,都会就近找他买点应急。直到大概2005年以后,那时绍昌老叔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于是便在两个儿子的接班下,把铺子收了,把位置让给了两个儿子。至于他们家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粿业,从哪位师傅学得一手技术经验。那也是记不清楚了。粿是一种传统的潮汕小食之一,粿的诞生源于祭祀,潮汕一年祭祀时节多达近三十个,每个时节祭祀的神灵对应不同的粿,后来粿才逐渐演变为日常小吃。在潮汕两百多种不同寻常的小吃中,又不知道多少是在“人神共享”的观念里产生的。如果问我潮州有多少种粿,一时半会还是算不出来,据说潮州有20几种粿,而老大这里就有10几种。至于老四的春饼,虽说名气不如胡荣泉,但在西马路这一带,是他坐第一把交椅了。
“吴进平”、“钊伯”与“老大”都是老城制作粿品的老店,其中吴进平小食已有三代六十几年历史。吴进平一家,旧时附近的人都叫“粿铺”,但是没有个“注册登记”的名字。直到潮州开始发展旅游业,老吴一家才把自己的招牌打出来。而钊伯是在老大之后才也来凑这份热闹的。然而他们与许多老店一样,由于主要供给市民,都没有设座位供就餐。在西马路品尝小吃,站着吃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老店“吴进平”脆皮透明包着糯米的卷煎,据说是为了让不喜猪肠的吃货也能吃到包裹糯米的小吃。饱含植物甜味的笋粿和芋球,保留着食材原有的味道。“吴进平小食“店门口支着一口油炸春饼的大锅,这里的春饼是老城”双拼春饼“的一大流派。从最初每条卖三毛钱到现在的两块钱,一个小小的春饼见证了历史的巨大变迁。





老胡粽球
小吃店的隔壁,是老胡的粽球。潮州本地有名俗谚叫“未食五月粽,破裘唔甘放”。破裘就是旧棉衣,这一天是五月初五,刚过了春寒,大地始暖,过了这天之后,进入夏天,气温自然高了,不再穿棉衣了。凤凰花开,龙须水满,龙船鼓响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粽球,端午节也就到了。如果说真君宫口午后是冬节,那么真君宫口每天都是端午节。因为老胡家的摊子,也是除了正月初一和刮台风,他也是照常营业的。如果说汕头有老嬷宫粽球,那大潮州也有真君宫粽球。粽球也算粽子中的一种,但和闽南的肉粽口味完全不一样,秉承了“潮汕”的甜咸交织的特点,潮州人喜欢在一个粽子里塞入了甜咸两类食材,所以吃起来好特别,喜欢得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不好说了,不过料倒是挺足的。大概也是和小食店同步的时间,吃完早饭稍晚,老胡就优哉游哉的推着他的地摊车,慢慢的往巷口走。老胡有着一双高度老花眼,但是却从来没见他带眼镜。找他买粽子,他总会眯眯眼打量着这个人是谁,不过收钱的时候他是丝毫不会含糊的。红的一百,绿的五十,他只是老花,却也不是瞎子。除了收钱,老胡包粽子也一样不含糊。老胡家制粽选用上等糯米,大小均匀,粒粒饱满;配料有猪肉、香菇、虾米、鹌鹑卵,莲只及味精咸料及甜豆沙等作馅。制作精细,先以竹叶扭成三角粽形,包进豆沙甜料,然后再装上糯米与各种咸馅,絷成双烹粽球,蒸煮熟后,再送摊前发卖;今年每个现在已经涨到了10元,较小的,不配鹌鹑卵的也要8元。把粽上面竹叶打开,又热又香,有咸有甜,鲜美、香滑,真是爽口宜人,每天买回家的之外,过路的人,赶车的人,知道老胡家粽球香味的,行经真君宫巷口,都乐意买一二个粽球带走,据说他们每天销售粽球上百个。端午节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通宵达旦的做。甚至有海外的华侨,都托家里人找他们定货。如今在广州搬砖,每次回家后准备回广州,都要找老胡买上几个粽球,或冰冻带回广州,或在高铁大巴上垫肚。离开家乡以前,我以为全世界的粽子都是双烹的,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才知道粽子有多种多样,反倒是外地人一听说粽子可以把咸、甜两味包在一起,觉得十分惊讶。当然吃过潮州鸳鸯粽的人,对于那些什么肇庆裹蒸粽、道滘粽、珠海斗门粽,那就有点见仁见智了,至少不会有甜咸党之争。双烹,各取所需。讲了这么多,老胡叫什么,不知道,反正只要他的粽子好吃,只要他的招牌够亮,管他是鸡平胡还是推倒胡。至于老胡的故事,大概他就和这个粽子一样,是甜是咸,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丽妹卤味
老胡的摊子旁边,还有丽妹的卤味。其实应该喊她丽姐了,毕竟年龄比我大。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出来摆摊的,我也不太清楚了。印象中小时候是有个男,家里排行第二,附近的人都喊他老二。老二每天都会推着辆走鬼车在巷口卖卤水,后来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换成了丽姐,承接了他的生意,至于他们是什么关系,那也不太清楚了。大抵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丽姐家的卤水,说不上非常好吃,但也说不上太差。大概就是个人有个人习惯的口味,吃惯了他们家的手势,也就离不开他们的档口了。每到黄昏时刻,丽姐的档口便经常也是挤满了人。经过多年的变换,他们家的卤鸭卤鹅与卤内脏,在口感和风格上有了极大的变化,不再追求重色重油,而在讲究选材精细的基础上,重点发挥食材本来的味道,让它本来的味道得以正常释放。


美食之外的江湖夜雨
除了美食,真君宫巷口还有另外五个人,顺带也讲讲他们的故事。这五个人,一个是铁匠明新(是这个音,具体不知道哪两个字)伯,一个是“疯子”阿喜,另外两个是小士多店的父子。另外一个也是开士多店的,名字也不详,甚至很少跟他们家买东西。
明新伯十几岁就跟师傅学打铁,一打打了半个世纪,但似乎并没有带徒弟。明新伯没有固定的打铁店,只有一个打铁档口,在兴伯的粿汁铺隔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明新伯住哪里,似乎没问过这个问题,就算有问过现在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有两口绿色的大工具箱,工具箱里装有一个小火炉,一篮精碳,一副工具台,还有一堆工具,那是他讨生活吃饭的所有家当。当然这堆家当里少不了潮州人的茶具。每天早上他都从家里挑着箱子出门,日暮时分又挑回了家。一根小小的扁担,便挑起了他的生活他的人生。明新伯打的并不是锄镰犁耙,城里人用不上这些东西。他打的是生活的日用品,小到汤锅簸箕,大到铁桶铁箱。明新伯有一手换锅底和换桶底的绝活。把破漏的底剪下来,然后又换上他新制的,把红泥小火炉烧到呼呼直叫,把烙铁烧红后,烧上焊缝,放在击工具台上锤打。炉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汗顺着脸颊直淌。打完铁后,明新伯擦了擦汗,利用尾火烧上一壶热水,招呼兴伯和周围的人,呷了一口茶,摆起了龙门阵。明新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把茶杯重新满上。喝完一泡茶,又叮叮当当的开始了他的劳作。大概是2010年前后吧,他也收摊了,现在回家少,也几乎没有再遇到过他了。

潮州这种省尾国角,在那个信息还没有爆炸的社会,疯掉大概就意味着疯掉了,慢慢家人也不再去管,当然也不会说彻底不管,一日三餐还是会照顾一下。小地方虽然小,精神病院倒还是有的。阿喜也就这样了,整天只能在巷口游游荡荡,但还没严重到被送去精神病院。或者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观念还没转变过来吧。阿喜是男的,跟我爸同龄。我爸说阿喜小时候读书还是很6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是读书读傻了,还是考试没发挥好受刺激了,变得有点精神失常。我们遇见过的所有疯子,看上去都差不多。嘴上总是嘟嘟囔囔着什么,常常对着空气突然就恶狠狠起来,但是阿喜不会。他还不至于见到地上别人吃剩丢掉的甘蔗头就捡来吃,也从不攻击人,他总是笑嘻嘻的样子。有时候见到熟人,还会伸手要一根烟。所有小时候经常会分不清,他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家经常是大门紧闭,但是他还是懂得自己开门溜出来。有时候从他家门口经过,还会听到他和家人争吵,摔东西的声音。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周围的人慢慢习惯了阿喜的存在。直到有一次回家,我妈跟我说,阿喜走了。或者对于他来说,这更是一种超脱吧。对周围的人来说,他是疯了,即便活着也像死了。大概现在不提起这个人,周围已经很多人忘记他曾经来过这条小巷吧。
士多店的两父子,父亲名字不详,附近的人叫他大嗳,但我从来都没这样叫过他,毕竟是爷爷那辈人了,都喊他老叔。老叔头发花白,瘦瘦高高,带着个棕色的老花眼睛,经常穿着一件蓝灰色的薄外衣,里面有一件白色背心打底。那时候没空调,就连风扇也都为了省那几毛钱电费不舍得开。夏天的时候他就扇着一把芭蕉扇,坐在铺头,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说是士多店,其实只有很小一格店面,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店里有一台电冰箱,在那个年代能买到一台电冰箱也是下了点本钱的。小时候会跑他家买点冰棍,买点铅笔,买点作业本。当然除了这些小孩玩意,店里还会卖点日杂百货,无论是洗洁精,拖把扫帚,还是香火蜡烛,只要是生活的烟火气,小店都会多少沾点边。后来巷子里的孩子渐渐少了,小店慢慢也不做这些文具生意了。转而扩大了规模,卖更多的生活日常用品了。大约也是2010年前后吧,老叔病了一段时间也走了。小店便由他的儿子阿浩接手了。阿浩长得却不像他父亲,不高,但也不瘦,戴着个近视眼镜。年轻的时候也在外面打过几年工,后来娶了老婆,也还算标致。阿浩的老婆并没有上班,而是帮老叔经营着小店。生意虽然说不上蒸蒸日上,但也勉强能够维持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但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老婆想不开,投河寻了短见,留下阿浩和上小学的孩子。阿浩没办法,也就辞了工作,回来照顾小孩,照顾士多。在现在看来,这家小店已经被历史所淘汰,甚至维持他们的生计可能还有些困难。但是阿浩也还一直在坚持,每天会有周围的邻居帮衬他的生意,还有一些过来觅食的游客会去买点补给。不过也不知道他还能继续坚持多久。

另外一个士多,卖的东西跟老叔阿浩他们家的也差不多,不过这家士多会卖多一些日杂副食类,柴米油盐类的东西。当然在这个充满宗教色彩的城市里,他们也少不了卖一些香火蜡烛。可能父母那辈人知道他们一家叫什么,不过在我记忆中,奶奶都是喊他们“大屎沟顶”,意思是大水沟上边。古时候潮州城内有渠多条,其中较大的一条,是从竹木门引韩江水过英聚巷,到笔巷末向西南折过刘察巷弯入林厝花园,绕翁厝池沿真君宫前,出水关注入城西护城河。后来这条渠变成了排水沟,而这家士多店刚好在真君宫与水关之间,也不知怎么的,就有了这个名字了。而现在市政的排水主管也是从这个位置经过。前面讲到了水关脚巷口的炒粿条档口,水关脚是水闸边的意思,而水关也是跟这条渠有关。大概是2018年前后,这家人也不开店了,他家的那块地,被他的邻居老大和老四一家租了下来,改造成了现在老大卖小吃的店面。


从真君宫巷出来再沿着西马路向东走,还有还有干货店,有甘草世家的甘草水果,有老张芋粿菜头粿,有十八曲木荣鱼饺等等……但是那些都已经出界了,那里已经不是真君宫巷口了。他们身上自然也有属于他们的故事,不过那就是另外的剧本了。




结语
真君宫巷像个万年老妖精站在那里,默默地踱步去听东家人的妯娌家常,西家人的行情货价,辨不清多少道褶皱的眉毛和鼻子堆砌在脸上,听罢离开时,他饶有兴味地笑笑,眼角边处却眯着多年都不曾落下的一汪泪光。隐藏在这座潮州小城的老城区,连着游子的思念与故乡,恰似风味连接美食丝绸之路。这位置得天独厚,十分安逸。享不尽车水马龙轮番过眼的繁华,听不烦细细碎碎的岁月哼哼,这老头在摇晃的安乐椅上轧过了几回历史,恐怕没有人敢问他。
一天又一天,老三叔推着小车出来,又推了小车回去;宵夜摊小火炉燃了熄熄了又燃;兴叔的猪肠锅满了空空了又满;小食店和老胡的粽球摊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君宫巷的陈年旧事,随着老一辈小贩的逝去和西马路的改造,这些陈年旧事大多已经无迹可寻。往昔美味的小吃,也随着潮州交通地位的优化,受外地饮食的冲击和影响,渐渐改变了口味。五一回家,再次路过真君宫巷的老三豆干丸,听着对面一兄台跟着伙伴说,儿时吃的美食,是真的好吃。现在的美食,更多的是吃个情怀。可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往事,只能回味。再次站在这条卧虎藏龙的巷子口,已是十多年过去了。面前的熙来攘往,人流如织,他们是过客,对于巷子他们都没有记忆的留存。
真君宫巷故事写到这里,也该有一个结局了。因为后面的事情本该千篇一律,无非就是每天早起打货——备货——卖货——收摊,重复的结果想都应该想得到了。但是,当某些事情积累到一定程度,从量变到质变后,也就不由自主地影响到了故事的结局。真君宫巷口的江湖,就是一群带着侠义豪情的人,带着对客官的尊重,冲在配送第一线的侠客。有潮人的地方就有美食,美食的江湖不需要打打杀杀,更多的是人情世故,还有万丈红尘;美食的江湖并不是只有配送。这里讲的配送,并不是外卖,而是一份美食的配菜和送入口的蘸料。每一个人都带着满腹的故事,都对背负的生活有着说不出的辛酸,都是一样为了梦想和生活的努力拼搏。无论是牛肉丸还是豆干,这片江湖,大抵也是真君宫巷口最长情的陪伴之一了!
一条巷子,它不必像乌衣巷户部巷宽窄巷那样名扬四海,它只要是人生的一个标点,那也就够了。如果说小巷因为一首诗一个人一道菜而荣光焕发,而夺人眼目,而生机无限;我更希望真君宫口这条的小巷永远都能生机盎然,小巷的故事不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存留和流连,而是能通过网络让更多人知道它,让它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