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厕所
温州大姐的童年
2012年的春天,我在北京大兴区的一家服装厂里打工。老板是浙江温州人,很有钱。老板的大女儿负责管理车间,老板和老板娘管他们的大女儿叫大姐。大女儿三十多岁,我们全厂的工人,无论男女老少,也随着老板和老板娘叫她大姐。为了表彰大姐对服装厂做出的贡献,老板给大姐买了一辆红色的宝马轿车。
有一天,大姐在缝纫车间跟我们聊天,话赶话说到了童年,大姐向我们讲起她的童年往事:
早年,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在北京打拼,把几岁的大姐留在温州老家,跟叔叔一家一起生活。她叔叔家是种地的,很穷。穷得什么程度呢?穷到家里连手纸都买不起。大姐小时候去外面拉屎,都是用石头或棍子来清洁屁股。
听大姐讲到这一段,我和周围几个缝纫工都嘿嘿笑起来,大姐正色说:
“你们笑什么?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们不知道我们小时候有多穷!”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之所以笑,不是不相信大姐说的话,而是想不到她怎么好意思当众跟我们说这些。你们能够想象吗?在北京街头,一个开着宝马轿车的时髦女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在外人看来,她一定出生在豪富之家,小时候指不定有多么娇生惯养呢,可她小时候竟然穷到用石头和棍子来清洁屁股,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笑话
我一直想写一篇跟厕所相关的文章,可总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后来想想,人家开宝马轿车的时髦女人都能毫不在乎地讲出来,那我这个初中辍学的农民工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在正式讲述厕所的故事之前,我先给大家讲一个笑话吧,这个笑话有些低俗,它不是我创造的,而我们村的村民创造的。他们说过之后就忘了,即便看到我现在写出来,他们也不会责怪我抄袭。
现在早已经分田到户了,可有时候大家又会聚到一起修整村中公用的道路,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就开始互相说笑话打趣了。有几个中年男女喜欢打趣村里的一个男人,说他傻不拉几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男人从大年初一就开始拉稀,连拉了一个星期都止不住。刚开始还能走路去看医生,后来拉的全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讲到这里,我得先讲一下我们这里的风俗:
我们这里的人都在除夕这天下午贴春联。除了贴春联,还要在不同的地方贴上不同的祝幅。祝幅长约一尺,竖书四个祝福的字。鸡窝上贴:鸡鸭成群。粮仓上贴:五谷丰登。牛槽上贴:槽头兴旺。水缸上贴:细水长流……
后来,村里的邻居去他家看他,发现他居然把“细水长流”的祝幅贴在厕所的墙上。把这条祝幅撕下来,他的病就好了,不拉稀了。
我掉进了茅缸
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农家的厕所都差不多,都是在房子的后面建一个泥巴墙的低矮小芧屋,小屋面积不大,一般只有三四个平方。在小屋的中间挖一个坑,埋一口大陶缸。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家只埋半截,把陶缸的上半部露出地面,方便的时候就坐在缸沿上,相当于坐便;也有的人家觉得坐在缸沿上太脏了,就把陶缸整个埋到地下,方便的时候直接蹲在缸沿上,相当于蹲便。缸里通常还要撂一块木板,作用是防止排泄物掉下去的时候“激起民粪”。
厕所没有门,只在厕所门口挂一个破帘子,帘子多是用旧的编织袋拼接而成。厕所是男女混用的,如果一家人口比较多,就会很尴尬。
我们村子里的小孩子都喜欢在外面的草丛里拉野屎,而我则像个小大人一样,去厕所里方便。
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上厕所,也像大人一样蹲在缸沿上。每次我都尽量往后蹲,脚后根都是悬空的。这口瓦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简直太大了。我一不小心,猛地往后仰去,直接坐到了粪缸里。后脑勺磕在缸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天,正好我爸妈在家,他们在修补家里的草房子。我爸在房顶上修,我妈站在地上用杨杈往上递成捆的麦草。据我妈后来的讲述:
“我正举着一捆麦草,就听到屋后咚的一声,接着就听见你在拼命地喊‘妈——妈——’我猜着就是你掉到茅缸里了,急忙往屋后跑……”
我妈跑过来把我拉了上来。我妈勤快,几天前才清理的芧缸,缸里没有多少粪便,否则我就溺死在粪便中了。即便是这样,我也糊了一屁股屎。我妈把我拉到家门前的池塘边,让我把衣服全脱下来。她从家里拿出洗衣粉(家里没香皂)、毛巾和脸盆,好一番冲洗。
辣蓼的叶子
经此一吓,我再也不敢去厕所方便了。我也跟村子里其它的孩子一样,开始到处拉野屎。小孩子也奇怪,一个孩子做什么,别的孩子也跟着做什么。我们经常是四五个孩子结伴去草丛里拉屎。在蹲下之前,我们先伸出手,看看能不能牵到对方的手。如果能够牵到,那就再离远些。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小孩子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
如果蹲得太近,能够手拉着手,眼睛就会长角角(得角膜炎)。
我们小时候就跟那位温州大姐小时候一样,根本没有卫生纸用,什么纸也没有。每次方便完之后,我们就地取材,逮到什么用什么。石块、木棍、砖头、土坷垃……
用的最多的,还是草叶子。有的草叶子非常好用,如艾蒿的叶子,用着软软的,毛茸茸的,还有一股苦香味儿。
最难忘的还是用辣蓼的叶子。有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蹲在辣蓼丛中方便,完事之后就地捋了一把辣蓼的叶子来擦屁股,几分钟之后,屁股就火辣辣地疼起来,我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招惹辣蓼了。
空烟盒
别说我们小孩子,就连成年男人也没什么纸用。男人们那时候喜欢抽三毛五分钱一盒的黄金叶,烟盒软包装的。他们抽完烟之后,喜欢把空烟盒留着擦屁股。烟盒纸很光滑,又那么小,实在不适合拿来擦屁股。可跟用石块和木棍比起来,还是强那么一点点。
我们小孩子喜欢玩一种“打四角”的游戏。把一张纸折成四角,放在地上,另一个人拿四角对着地上的四角拍打,如果打翻了,就可以把翻过来的四角据为已有。如果打不翻,那就把自己的四角丢在地上让对方打。
玩这种游戏得有纸,可我们几乎没什么纸。农村孩子上学晚,我们都七岁了还没上学。我们也没有幼儿园学前班之类的,一开始就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上。所以我们也没有机会接触到什么纸。于是,我们就去每家每户屋后的厕所里扫荡。每一间厕所都要细细搜寻一番,看看厕所的墙缝里有没有男人塞在里面的空烟盒。找到一个空烟盒,就小心翼翼地拆开,折成四角。
可怜的男人们哪,当他们在厕所方便完,把手伸进墙缝里反复摸索,试图找到自己上次塞在那里的空烟盒却一无所获时,该是多么失望与尴尬啊。不知道他们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反革命大案
在我小时候,女人应该是有手纸用的。但在更早些的时候,连很多女人都没有手纸用。本县有几位退休的老干部,闲来无事喜欢写回忆录,写出来自费印成书,赠送给亲友看。有的亲友也不看,就捐赠给图书馆了。它们就静静地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我在其中一本回忆录中看到这样一个故事:
1967年初,我从水利工地回公社不久,听说工地里发现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案件:一张印有伟人头像和语录的旧报纸染透了妇女的经血。这本来不是个啥屁事,因为那时每张报纸都有毛主席头像和语录,世面上又很难见到卫生纸,可怜农村妇女,谁能买得起那高级用品,不知哪个女民工在情急之下随地拣了张破报纸应付了事,哪还顾得看看报纸上有啥神灵。对这桩羞于启齿的区区小事,公安局知道后却如临大敌,来了几名侦察干部,在公社公安特派员的配合下,到水库工地神经兮兮地明察暗访半个多月,结果连个屁影也未查到。据调查人讲,这是一起诬蔑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大案,若查出来不杀头也要判重刑。
好险哪!幸亏那时候还没有检测DNA的技术,否则这个女人的一辈子就完了。
英国乡村的厕所
我很喜欢读英国作家弗罗拉·汤普森 的小说《从雀起乡到烛镇》,我发现她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乡村和我们村好像呀,当时英国农村的厕所是这样的:
简易的厕所建在花园后或者木棚边,被叫做“杂物间”。厕所就是一个深坑上摆着一个座位,半年才清理一次。到清理的时候周围的门窗都要紧闭,可惜封不上烟囱,那股味儿还是会直冲云宵。
厕所的特点说明了主人的性格。有些厕所就是一个可怕的大洞,有些坐垫被刷得雪白。有个老太太甚至在坐垫上刻了一行字。
白墙上有时用黄粉笔写都会健康卫生的标语,有些还押韵。有些用声音替代了关键词语。有一个简单明了的口号是:“吃得好,工作好,睡得好,xxx一天一次。
我倒很想知道在一百多年前的英国乡村,穷苦的人家用什么来清洁屁股,可惜她没有写。一百多年前,一个英国淑女也不好意思写这些吧。
后记
现在我们村很多人都搬到了城里,在城里买了房子。短短几十年间,信阳市也从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城扩张到百万之众。新房子的厕所非常干净,墙壁和地板都贴着瓷砖。坐在抽水马桶上方便,上厕所简直成了享受。每次上厕所,我都要抱着手机坐上好久。方便完了,按一下冲水键,所有的排泄物都冲走了,厕所里几乎闻不到什么臭味儿。
然而,就这样结束了吗?并没有,这些排泄物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在化粪池中经过简单的处理,最后都流到了不远处的河里。这条河叫——浉河,也就是著名作家白桦的那篇散文《故乡的河》(曾被收入小学课文)中描写的那条河。白桦说:
“不发大水的时候,浉河水清可见底。我像一条大鱼似的擎着鱼叉潜入水下去追逐小鱼,那是最惬意的时光。”
现在的浉河早已不是白桦小时候的样子了。去年端午节,下了场大雨,我和好多人一起去浉河的桥上,看暴涨的河水顺着滚水坝奔腾而下。河水发绿,翻着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味。再也没有人下到浉河里游泳了,更不可能追逐小鱼了。
从前,人们的排泄物是很好的有机肥料,埋到庄稼地里,可以提高产量,改善土壤,而现在则变成了很难处理的污染物。
任何事物都是一体两面,有利就有弊。我们的生活条件虽然大大改善了,但大自然却越来越脏了。人们虽然知道排泄物会污染河流,可也没人愿意再回到从前:忍着恶臭,把排泄物收集起来作肥料。社会总是向前发展的,最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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