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夜
去杨图,零零星星地去着,天气是窒闷溽热的。周末,在馆人数多,门口竟然限流,排起长长的队。很奇怪,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应该是图书馆上午预约的人还没有走完,下午预约的人迟迟进不去。队伍里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年轻人都蛮急迫的样子,背着书包,淌着汗。好歹是进去了,但是没有位子,楼上楼下逡巡了几圈,总算是找到了。有那么多人要进来,陆陆续续,走路都踩着步子。而看书是很寂寞的事情,他一下子发现,在这座城市,在这个街区,想要看书的人其实是这么多,他好像不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一切很安稳,骨髓里的安稳,安稳得像在温吞的热水里游巡,全身湿漉漉,趴在岸边巴巴望着。北方的那座城市,离得很远了,又开始逢着变动,他想着这一切没完没了,却仍旧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被创造出来,仿佛又是一段室内生活的当代史诗,把人的心的温度、无辜的热望挖空去。
傍晚的时候突然风凉了,潮湿的阴云散去,梅雨季里也望见了太阳。天气好的时候他去敲耀文家的窗户,敲两下,耀文打开窗,裸着上身说,你干嘛,不知道提前发个信息吗。他好像回到小时候,小伙伴们在院子楼下喊,快下来,快下来,出来玩吧!刚刚吃好饭就打开窗,看见渐暗的云色逐渐覆盖城中村里兀立的小山头,池塘边有开摩托的少年,踉跄在乡村田野间的土路上,车灯消失于违章建起的密密匝匝的高大、通亮的楼宇。男男女女都在楼下面,有几个半坐在马路牙子上,喝水,男孩们拍篮球,领头的那个,抬头望向我,挥手打招呼。我迅速抹抹嘴巴就下楼,身后传来母亲模糊不清的嘱咐。那时候的夏天仿佛是很长的,仿佛一直退散不尽,一群人踩着篮球声响划过的轨迹,走到草坪上,玩一个叫谈心的游戏,说谁又喜欢谁了,哪几个女孩子在争夺他们之中的一个男孩。他看了一眼身边懒散躺着的男孩,他的短袖上有汗水浸染的气味,混合着夜晚草坪有点潮湿的触感,又很快别过头去。夏天的风吹得人清爽,月亮挂在天上,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孤单。
躺在床上懒懒地看电影,《热带雨》,天忽雨忽晴,小男生趴在试卷上偷偷拍喜欢的女老师的背影,女老师开车送他回家的时候,小男生总是对她有不太礼貌的调皮小动作。耀文说,喏,这就是你。我说,怎么就是我了。耀文撇撇嘴,你看看你有时候在路上的动作,旁若无人的。我又看向他,他说,快看吧,你别作怪啦。傍晚的时候又去吃裕兴记,苏帮面,这是耀文不爱吃的,他偏要吃,点的开洋葱油拌面,加一个虾仁肉丝浇头。很快他把葱油溅到自己的白色T恤上,用纸去擦,擦不掉印迹,他想他真的还是一个学生,这种感觉充满没长进的苦涩,蹬一双廉价帆布鞋,背着个书包在城市里穿行,仿佛一直没有毕业,缓慢散开的薄薄的阳光把云的形状留在写字楼的玻璃墙面上,照出他那小小的影子,收缩的心的色彩。
在救火会旧址,有一些穿制服的工人扛着建材,与他迎面而过。四行大楼,他穿越街道的时候,看见非常漂亮的男孩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银灰色轿车,轿车打着双闪,开动的时候他也瞥见同样非常俊朗的男司机,左耳打着耳洞,上唇留着修饰匀称的胡须,双耳两侧的头发剃得很短。汽车上路,速度不快不慢,要转弯,后面的车跟上来,但还是不疾不徐,轻轻转过去,汇入静谧的车流,这一切符合他所看见的这类人个人形象连带的种种预期,得体、礼貌、客气,却又感到一阵刺心的匮乏和自贬,自己是不够时髦的,隐隐地发出呐喊的声音。又有一些穿着褴褛的工人,坐在大厦饮食店门口的走廊上,戴着工程帽,好像也不饿,也不说话,无所事事地散开腿,也有蹲着的,看向前方,偶尔看一下手机,愣愣地出神。前一阵子在小南门,那些快要拆除的老南市的居民区,道路曲曲折折,不时碰着被封住的路口,只能改道而行,到大路上,正好是黄昏,不远处建造工地上的工人正好下班,全从他身边经过。有很多非常年轻的,戴眼镜和安全帽,他们全部与我对向而行,一群群的工人走过来,我看见他们身上坚硬的尘痕被划成深黑的纹路,图纸夹在浅紫色制服的胳膊肘里。也有一些骑共享单车的,走路的人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全部是男人,我跳到对面去,我的速度是不如他们快的。海伦路附近的金融街,台阶上坐着抽烟、胸前挂铭牌的年轻人,倒扣鸭舌帽,刷着手机,也有很认真看着前方的,或看着地面,弹着烟灰,一口唾沫很慢很慢地就吐在台阶上,像是在喉咙里把玩了很久才吐出来,年轻人像看一件原创的艺术品一样,看着自己吐出来在台阶上团成一小圈的唾沫。大概抽烟的人,总是不时地要往地上吐唾沫吧。
杨浦这一带的公交车司机,换了一茬年轻人,整个坐公交车的感觉都变了,没有那么横冲直撞,变得特别温柔,有稳定的、平缓的秩序感。有一次,已经很晚了,他从地铁站出来,过马路,一辆公共汽车恰好停在斑马线转弯的地方。他因为看手机而恍了神,周围没有一个人,其实绿灯已经亮了很久。当他意识到的时候,看见公交车上的年轻司机正轻柔地看向他,戴眼镜,不急不缓地,就那样耐心地注视着他,打着转向灯,不按喇叭,在驾驶室白亮的灯光下,用一种温柔的、照顾的、理解的眼神看向他,他抬头的一瞬恰好撞见,仿佛心中的伤口正被什么质地柔软的冰凉液体抚平。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天与地,真与谎,人与人之间广漠的隔阂,那些灼伤的、沮丧的、冷漠的无形漩涡,那些因种种错过和无力聚成的短暂的连结,那些毁灭和丧失,那些把滞重的过去和惊惶的未来串联成一起的……这悲伤、无声无息的漂流啊,这良夜。 2020/6/13 东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