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品川猴的自白》 村上春树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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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五年前,在群马县一个温泉町上的和式小旅馆里,我遇见了那只年长的猴子。那间旅馆,与其说是质朴,更准确地说是破旧,勉强立着罢了,我在那里住宿的一晚完全是个偶然.
那时我正在到处旅行,想到哪便去哪,漫无目的。乘坐的列车抵达那个温泉町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秋天几近尾声,太阳已经落下多时,四周被山间地区特有的深蓝夜色填满。略微刺人的冷风从山顶吹下来,裹挟着拳头大小的落叶在街道上方飞舞,沙沙作响。
我走遍了小镇的中心地带,想要找一个住宿之处,但晚饭时刻已过,能住得进去的,还算像样的旅馆一间也找不出来。我大约停留了五六个地方,但他们都径直拒绝了我。最终,在小镇外偏僻的某处,我找到了愿意让我入住的旅馆。旅馆看起来煞是废旧荒凉,东倒西歪的。这房子显然已经见证过无数的时间流逝,但是老式旅馆那种古色古香的特殊魅力,这里一概没有。它看起来甚至有些歪斜,像是经历过一次过于仓促潦草的整修,以至于无法相互协调。我甚至怀疑它是否能挺过下一次地震,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不要有震荡在我停留之时来袭。
旅馆不提供晚餐,但早餐仍旧供应,一晚的住宿费低到令人难以置信。旅馆的入口处有一张接待台,台后站着一位全无任何毛发的老人,甚至眉毛也没有,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烁烁有神。老人身旁的地板上有个坐垫,一只看起来和这一切一样衰老的,体型颇大的棕色猫正卧在其上睡觉,听起来是睡熟了。它的鼻子必定有些问题,鼾声比我见过的任何猫都要响亮,偶尔鼾声的节奏还会漏掉一拍。这旅馆的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陈旧,几近散架。
带领我看的房间十分狭小,就像是拿来放垫被的储藏间一样。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灯光也昏昏暗暗,每走一步,榻榻米下的楼板就不堪重负地吱吱作响。但是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奢求什么。今晚能有床垫睡,头顶有遮风挡雨的片瓦,就已经值得开心了。
我把自己唯一一件行李,一个巨大的肩包放在地板上,又返回了镇上(这可不是我想要休息放松的房间)。我走进了一家荞麦面屋,吃了简单的一餐。不吃这个也不成,周围没有其他尚在营业的餐馆。我叫了一瓶啤酒,一些佐酒小菜,和一份热荞麦面。面本身普普通通,汤也勉强称得上温热罢了,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抱怨。有这些总比饿着肚子去睡觉强。我离开面屋,本想着买一小瓶威士忌和一些零食带回去,但周遭也找不到一间便利店。当时已过了八点,只剩在温泉町常见的飞镖摊位还开着罢了。于是我只能又走回小旅馆,换上浴衣,打算下楼好好地泡个澡。
和这间旅馆破破烂烂的建筑以及设施相比,这里的温泉场可称得上是令人大吃一惊地豪华。冒着蒸汽的热汤呈现一种厚重的未经稀释的深绿色,硫磺的味道也比我泡过的任何温泉都要浓郁。我把自己浸进去,让身体感受深入骨髓的温暖。
这里没有其他共浴者(其实我甚至不清楚这间旅馆里是否还有别的客人),于是我得以享受一场悠长的浸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一丝晕眩,于是站起来打算凉快一会儿再进入汤池。或许这种看起来老旧的旅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这么想着,比起在大旅馆里和许多人一起吵吵闹闹地泡澡,这样无疑安宁惬意了许多。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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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君拉开哗啦啦作响的玻璃移门进来之时,我正第三次浸入汤池之中。“抱歉,打扰了”,他用一种相当低沉的嗓音说道。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竟是一只猴子。滚热的温泉水已经把我搞得有些头晕目眩,再加之我也从未料到会听到一只猴子说话,所以一时间,无法将我目之所见,与那确实是一只猴子这样的事实,联系到一起。猴君合上他背后的门,把散落在地上的小木桶都扶正排好,然后径直把温度计插入汤池中检查水温。他专注地凝视着温度计上的量表,双眼眯了起来,像一个在分离病原体新株的细菌学家一样。
“温泉还成吗?” 猴君开口问我。
“非常好,多谢。” 我回答道。我的声音在水蒸气里轻柔地震颤。听起来十分魔幻,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倒像是森林深处传回的回声,那回声… 等等,一只猴子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它会说我的语言?
“要我为您搓背吗?” 猴君问道,声音依旧低沉。它有一把像doo-wop乐团里清澈迷人的男中音那样的嗓音。全然不是你所能预料到的。但是这声音也并不奇怪,如果你闭上眼睛听,甚至会觉得是一个普通的在说话的人罢了。
“好的,多谢了。” 我回答道。我并没有坐在那里期待着某人进来替我搓背,只是我担心如果我拒绝,他也许会认为我只是不想让一只猴子来做这件事。我感知得到,这提议出于他的一片好心,而我绝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于是我缓慢地从汤池里站起身,趴在一个小小的木台上,把我的后背留给猴君。
猴君身上不着一物,当然,这对于猴子来是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这场面也并未使我感到诡异。他看起来相当地老,毛发中已经夹杂着许多白色。他带来了一只小小的毛巾,把肥皂擦在上面,然后用他训练有素的双手替我擦背。
“最近变冷了不少,是不是。” 猴君开口道。
“确实。”
“要不了多久,这地方就会被大雪覆盖。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把屋顶的雪铲掉。这可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唷。”
对话停顿了一瞬,于是我见缝插针,问道“这么说来,你会说人类的语言啰?”
“确实如此”,猴君轻快地回答道。他也许已经不止一次地回答过这个问题了。“我从小就被人类养大,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之前就学会了说话。我在东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品川区。”
“品川的什么地方呢?”
“御殿山附近。”
“那地方确实不错。”
“是的,是个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附近还有个庭院,我十分喜欢那里的自然风光。”
我们的对话又在这里暂停。猴君继续用力地搓着我的后背(感觉还很舒服),与此同时,我试着用理智把一切捋顺。一只在品川被养大的猴子?御殿山庭院?这么流畅地说着人类的语言?这如何可能?这可是一只猴子,一只如假包换的猴子啊。
“我住在港区。” 我说道,几乎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那我们也算是邻居了。” 猴君友好地回答。
“在品川,是什么样的人在抚养你呢?” 我开口问道。
“是个大学教授,研究物理,在东京学艺大学有教职来着。”
“嗬,好一个聪明人。”
“确实如此。他热爱音乐更胜其他,特别是布鲁克纳和理查德.斯特劳斯的交响曲。多亏他,我也一直听,渐渐也喜欢上了音乐来着。不知不觉中就耳濡目染了,也可以这样说。”
“你喜欢布鲁克纳?”
“是,他的第七交响曲。而且第三乐章让我特别振奋来着。”
“我倒是经常听第九交响曲。” 我这样插话道,又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是的,那些都是极好的音乐” 猴君说。
“所以,是那教授教你说话来着?”
“是他。他没有自己的小孩,也许是为了弥补那方面的遗憾,他有空的时候总是相当严格地训练我。是个非常耐心的人,把秩序和规律看得高于一切。也是个相当严肃的人,总喜欢说‘重复精确的事实是通往智慧的真正道路’。他的妻子是个安静的温柔的人,一直对我很好。他们之间相处很好,作为一个外人我或许不好这样说,但是到了晚上,他们的活动可以说是,相当…激烈呢 。”
“真的啊。” 我叹道。
猴君终于结束了搓背,“谢谢您的耐心”,他说着,轻轻低头致意。
“真是感谢”,我说道,“感觉确实好极了。你在这间旅馆工作是吗?”
“是的。他们能让我留下来工作真是好心。越上规模的旅馆,越是不可能雇佣一只猴子。但是这里总是缺人手,所以只要你派得上用场,也不管你是不是只猴子了。作为一只猴子,薪水当然是按最低水平拿,他们只让我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工作。收拾收拾浴场啦,做做清洁啦,这样那样的事情。毕竟对大多数客人来说,要是一只猴子来给他们端茶,那可要吓坏了不是。厨房也不许去的,去了的话,食物清洁法什么的,可要惹大麻烦了。”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我问道。
“有三年了。”
“但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前,一定经历过不少这样那样的辛苦事吧?”
猴君迅速点头,“确实如此。”
我犹豫着,但最终说了出口,“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故事可好?”
猴君想了想,开口道:“当然,这没什么问题。只是可能不如您期待地那般有趣。我十点钟结束工作,那之后可以去你的房间拜访,不知这样方不方便?”
“当然”,我回答道,“能带些啤酒来?”。
“明白,啤酒嘛。札幌啤酒可以吗?”
“再好不过了。你喝啤酒吗?”
“一点点没什么问题。”
“那就请带两大瓶来吧。”
“放心。如果没记错的话,您住在二楼的荒矶间?”
“没错”,我说道。
“其实这样还挺奇怪来着,您不这样想吗?”,猴君说道,“一间山间旅馆,给房间起名叫荒矶间,‘岩石突兀的悬崖海岸’。”猴君轻笑道。在我自此之前的人生,从未听过猴子的笑声。但我猜想,猴子是会笑的,甚至有时也会哭。既然他会说话,那会笑也就没什么好惊讶的。
“哦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我问道。
“名字这种东西,一直没有的。不过人人都叫我品川猴。”猴君又拉开了玻璃移门,转身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慢慢地合上了门。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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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君再来到荒矶间已经是十点稍过一些的事情了,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大瓶啤酒,一个开瓶器,两个玻璃杯,还有一些小零食:调味过的鱿鱼干,一包柿种—— 一种含花生的米制品。再经典不过的佐酒零食,猴君可称得上是相当细心。
猴君现下里穿着衣服,一条灰色的厚运动裤,和一件印着“I ❤ NY”的长袖衫,也许是某个孩子丢弃的旧物。
房间里没有桌子,于是我们只能并排坐在薄薄的垫子上,背倚着墙。猴君用开瓶器撬开了其中一瓶的瓶盖,倒了两杯啤酒出来。我们静默地轻轻碰杯。
“多谢款待”,猴君说道,愉悦地大口咽下冰啤酒。我也喝了一些。说实话,与一只猴子并排坐着,共同分享一瓶啤酒的感觉确实十分奇特,但我应该会很快习惯。
“收工之后的冰啤酒简直是世上最妙的东西”, 猴君说道,用它毛茸茸的手背擦了擦嘴巴,“但是作为一只猴子来说,这样喝啤酒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你住在这旅馆里吗?”
“是的。有一个房间给我睡觉来着,像阁楼一样。时不时还有老鼠,在那里很难谈得上休息好。但我毕竟是只猴子嘛,有床铺睡,一日有三餐吃,已经十分感激了。虽然也称不上是天堂…”
猴君说话间已经饮完第一杯,我又为它倒了一杯。
“麻烦了”,猴君礼貌地谢道。
“除了人类,可曾和你的同类一起生活过?与其他的猴子一起?” 我问道,我想问他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有的,有过几次。”猴子答道,他的脸色变得轻微有些阴沉,眼周的褶皱深深地折成几叠,“那时为着一些缘故,我被从品川赶出来,带到高崎山放生,那地方的南部不是有个著名的猴子公园嘛。一开始我以为我能平和地生活在那里来着,但是事情并不如愿。其他的猴子是我的同类不错,但是从小在人类家庭里被教授和妻子养大,我已经不能顺畅地对着他们表达我的感受。我们相似的地方几乎没有,沟通也不成。‘你说话太滑稽了’,他们这样告诉我,也会模仿甚至霸凌我。雌猴看到我就咯咯地笑。猴子嘛,对最细微的区别也会非常敏感。他们觉得我的行为滑稽可笑,甚至令他们反感,有时以至于会激怒他们。我在那里生存得越来越难,最后只好独自离开。成了一只,啊,独行猴,也可以这么说。”
“应该非常孤独吧。”
“没错。没人保护我,我必须自己四处搜刮讨要食物以求生存。但是最坏的事情,是再没有人可以交流。我既不能和猴子,也不能和人类交谈。孤零零的,实在痛苦不堪。高崎山有不少人类游客,可我又不能随便遇到某人就开始攀谈,那样做必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最终我变成了既不属于人类社会,也不属于猴子世界,哪里都无法融入,这样悲惨的存在。”
“也没法听布鲁克纳了。”
“当然,那已经不再是我生活了。”品川猴说道,又咽下几口啤酒。我试图去仔细观察他的脸庞,但是它本身就是红色,我也没法注意是不是变得更红了。我猜想或许是他酒量本就不错,或许你压根不能从猴子的脸色来判断他们是不是喝醉了。
“另外一件把我折磨地不轻的事情,就是和女性的关系。”
“这样啊”,我说道,“和‘女性’的关系,你是指?”
“简单说来,我对雌性猴子完全无法产生性欲。和她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但确实从来没有感受过。”
“所以雌性猴子对你没有吸引力,即使你本身也是猴子?”
“就是这样。这样说出来真的令人惭愧,但是说实话,我只能爱上人类女性。”
我沉默着,喝光了我杯中的啤酒,打开一袋柿种,抓了一把在手里。“我猜这大概会产生很多困扰吧。”
“确实如此,很多困扰。我,身为一只猴子,毕竟不可能期待人类女性回应我的欲望,再加上,这也违反基因天性嘛。”
我等待着他继续。猴君在耳后揉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述。
“所以我找到了另外一种方法,来帮助我摆脱这种注定无法实现的渴望。”
“另一种方法?”
猴君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红色的脸变得更暗了。
“您或许无法相信”,猴君说道, “或者说可能您绝不会相信,但是从某一刻起,我开始偷走那些我爱上的女人的名字。”
“偷她们的名字?”
“没错。我也不知道为何这样,但是似乎我生来就有这样的特殊天赋。我可以偷走某人的名字,把它变成我的一部分。”
一阵疑惑向我袭来。
“抱歉,我不太明白,当你说你偷走了别人的名字,那别人就完全失去他们的名字了吗?”
“也不是,并不是完全失去。我只偷走了他们名字的一部分,一个碎片。但是当我偷走这部分之后,名字也变得不如从前那样结实了,轻了许多。就像是云团挡住太阳之时,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会变得单薄了一样。并且,这也取决于被偷走名字的人,有些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这部分缺失,只是觉得哪里有点不一样罢了。”
“但是有些人也能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他们名字的一部分被偷走了,是不是?”
“会的。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发现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你或许也可以想象得到,这确实是件麻烦事。或者说,他们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名字。有些时候,他们会经历一些,怎么说呢,个人身份认同危机吧。当然这全是我的过错,我偷走了他们的名字,实在万分愧疚。我时常能感受到良心谴责的重量,它几乎要压垮了我。我知道这实在是错得离谱,但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我不是要试图为自己开脱,但我的多巴胺迫使我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像是有个声音在唆使我,‘嘿,去吧,把名字偷走,这又不违法什么的’。”
我抱起双臂,仔细端详着猴君。多巴胺?然后我开口道:“被你偷走名字的,不是你爱上的女人,就是让你产生性欲的女人,是不是?”
“完全正确。我并不是随机地就偷走谁的名字。”
“那总共偷过多少名字呢?”
猴君严肃地板起面孔,掰着手指数了起来。一遍数,一遍轻声喃喃。数刻,他抬起头看过来,“七个。我偷过七个女人的名字。”
这到底是算很多,还是算很少,谁又说得准呢?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如果不介意,告诉我可好?”我问道。
“主要还是靠着意志力,专注力,灵力。但这些也不够,还需要一些上面真真切切写着名字的物品,身份证当然是最理想的。或者驾驶证,学生卡,保险卡,护照什么的,名牌也行。总之,我必须把像这样有实体的物品拿到手,当然,偷窃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还挺擅长在别人外出时溜进房间里偷东西的,四处搜寻上面有名字的个人物品,然后带走。”
“这么说来,你就是用标着着女人名字的物件,和你的灵力来偷走名字的吗?”
“就是如此。我紧紧盯着上面的名字,同时集中我的情感去吸纳所爱之人的名字。要花的时间还挺久的,说实话,着实令人精疲力竭。我必须得全神贯注,那之后,那些女人的一部分同样也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无处宣泄的的爱情和欲望,在那之后,才能以一种安全的形式得到满足。”
“即是说,不需要任何实体的参与?”
猴君急促地点头,“我知道,我只是一只低等的猴子罢了,但是任何不得体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把心爱的女人的名字变为我的一部分,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当然我承认这依然有些变态,但这也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柏拉图式的行为。我只是秘密地对藏在我心底的名字,倾注无限爱意,就像轻轻拂过草地的微风。”
“嗯…”我说道,着实被震撼到,“我猜,你或许会觉得这是某种终极形式的浪漫爱情。”
“对极了。但是这也是终极形式的孤独。就像是硬币的两个面似的,两个相对的面却被粘在了一起,永远无法分离。”
我们的对话至此停止了一会儿。猴君和我静默地喝着啤酒,往嘴里送着柿种和鱿鱼干。
“最近可有偷过某人的名字?”我问道。
猴君摇了摇头,揪着自己手臂上的长毛,仿佛在确认自己确实是只猴子一样。“没有,我很久没有偷过任何人的名字了。自从我来到这个小镇,就下定决心把那种错误的行为给戒掉。也多亏如此,我那小小灵魂也终于找回了安宁。我一边珍视着我心底偷来的七个名字,一边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样也很好。”我说着。
猴君眨着眼睛,厚厚的睫毛像微风中的棕榈叶轻轻闪动着。他缓慢地深呼吸,就像跳高运动员开始助跑前那样的深深地吐气吸气。
“我坚信,爱是我们得以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动力。有一天,那种爱或许会结束,或许根本成不了什么事儿。但是即使爱意褪去,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你依然可以抓住那些你曾经爱过某人,或和某人共浴爱河的回忆。那就是最宝贵的,温暖力量的来源。没有那种动力,一个人的心,当然,一个猴子的心也是一样,会变成极其苦寒贫瘠的不毛之地。一个从来不会有一丝阳光漏下,不会有一株宁静之花,一棵希望之树生长的地方。在我心里,我珍藏着我曾爱过的七个女人的名字”,猴君把一只手掌抚在他多毛的胸膛上,“我决心用这些记忆,作为我在今后余下的人生里,在寒夜里独自取暖的燃料。”
猴君笑了,轻轻摇着头。
“听起来挺奇怪的是不是”,他说道,“人生?我是只猴子,又不是人,哪里谈得上什么人生。”
我们最终喝光两大瓶啤酒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三十分钟。“我得走了”,猴君说道,“倾诉的时候自我感觉好多了,很抱歉。”
“哪里。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我说道。也许有趣并不是个合适的形容词。但是和一只猴子聊天喝啤酒本身也是一件极不寻常的经历。更别提,这位猴君还钟情布鲁克纳,会偷走自己产生性欲(或者是爱)对象的名字,“有趣”二字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是我听说过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我不想无必要地扰动猴君的情绪,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更平和的,中性的形容词。
当我们互道再见的时候,我递给猴君一张1000日元的纸币,“区区一点心意”,我说,“请拿去吃点什么也好。”
起初,猴君执意拒绝,但在我的坚持之下他最终收下。他把纸币折好,仔细地收进了自己运动裤的口袋里。
“您真的太好了”,猴君说,“听了我这么荒诞的人生故事,招待我喝啤酒,现在又这么慷慨,我实在不知如何感激是好。”
猴君把空啤酒瓶和玻璃杯放在托盘上,端着它离开了房间。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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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从酒店退宿,准备返回东京。在前台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形容怪异没有毛发的老人不见了,上了年纪鼻子有问题的猫也无迹可循,只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当我说要为昨晚两瓶啤酒付账时,她断然地说,我的账单上并无其他附带收费,“我们只有自动贩卖机里售的罐装啤酒罢了”,她坚持道,“我们从不提供瓶装啤酒。”
我又一次陷入迷惑,感觉就像现实和非现实随机地调换了位置。但我绝对是与猴君共享了两瓶札幌啤酒,并且聆听了他的故事。
我本来打算向中年女人提起猴君,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猴君确实不存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我长时间浸泡在温泉中大脑产生的幻觉罢了。又或者我所见,其实是一个诡异的现实主义的梦境。如果我径直说出“你们这里有个员工是只上了年纪会说话的猴子,是吧?”,事情可能会变得相当麻烦,又或者,最坏的情况:她觉得我完全是个疯子。也有可能猴君是这里私自雇佣的员工,为着税务部门或者健康部门的关系,旅馆不能公开地承认有猴君的存在。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在脑海中回放猴君所告知我的一切。我尽自己回忆之所能,草草在我的工作笔记本上记下所有细节,想着回到了东京,一定要完完整整地从头到尾写出来这个故事。
如果猴君确乎存在——这也是我唯一能接受的解释,我不确定他在喝酒时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判断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的确很难。偷走女人的名字据为己有真的可以实现吗?这是只有品川猴君才拥有的超能力吗?或者猴君根本就是个说谎癖。谁能说得准呢。自然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猴子有说谎癖,但是如果一个猴子可以如猴君这般熟练地使用人类的语言,成为一个惯性说谎者也不是什么超越现实可能的事情。
在我过往的工作之中,曾经采访过无数人,练就了一身可以嗅出什么人可信,什么人则不然的好功夫。一个人一旦开口讲述了一会儿,其实就可以用一些细微的痕迹和信号中,用直觉感受出此人是否可信。但是我无法察觉出,品川猴君所说的故事是否是编造的。他的眼神和神情,他间或停下来思考的方式,他的停顿,姿势,甚至语塞的样子,无一像是不自然的,或是被强迫的。而且毕竟在他的自白之中,还有极度痛苦的诚实。
我独自一人的放松旅行结束了,回到了每天像旋风一样忙碌的城市生活里。即使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和工作相关非做不可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当我逐渐衰老时,我发现自己也愈加忙碌。而时间径直加速流逝。直到最后,我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品川猴君的故事,也未曾写下来过。如果没有人会相信我,又何必这样做呢?除非,我可以证明自己,证明猴君的确存在——人们又该说我在胡编乱造了。如果我将猴君的故事写成小说,这整个故事又缺少一个明确的焦点,或者说主旨。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编辑,看起来十分迷惑地开口道,“既然你是作者的话,我不愿意这样说也不成啦,但是,这个故事的主旨应该是是什么呢?”
主旨?这样的存在确实是没有的。只是一个年迈的,会说人话的猴子,在群马县一个温泉小旅馆里替客人搓背,喜欢喝冰啤酒,爱上人类女性并偷走她们的名字的故事罢了。这个故事有什么主旨,甚至道德性可言呢?
随着时间流逝,有关温泉町的记忆也开始暗淡衰退。无论回忆如何地生动,它们终究无法抵抗时间。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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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整整五年之后,我决心按照我当初潦草记下的笔记,将这个故事写下来。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重新开始思考。如果那件事未曾发生,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为着工作相关的一件事,我和人约在赤坂一家酒店的咖啡廊里。我所约见的人,是一家旅行杂志的编辑,相当有魅力的一位女性,大约30岁上下,体型娇小,长发,有着迷人的发型和十分惹人喜欢的大眼睛。她曾是一位干练的编辑,依然单身。我们曾经一起共事过数次,相处得也不错。在我们处理完工作之后,又坐回去,喝着咖啡闲聊了一会儿。
她的电话突然响起,她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我请她不必介意,电话嘛,照接无妨。她确认了来电号码,然后接起了电话。听起来像是她在某个餐厅或者酒店,又或者是航班,做了什么预约。她讲了一会儿电话,对着检查了自己的备忘录,然后以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情看着我。
“非常抱歉”,她小声对我说,用手捂着电话话筒,“我知道这样问很奇怪,但是能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倒吸一口气,但是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告诉了她。她点点头,然后把名字转达给电话那端。挂断电话之后,再一次向我道歉。
“实在抱歉。就是突然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真是让人羞愧。”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我问道。
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是最终下定决心点了点头。“是的,最近经常发生来着。我就是突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失去了意识似的。”
“那你也会忘记其他事情吗?比如,记不得生日,电话号码,或者是银行卡密码?”
她果断地摇头道,“不,并不是所有事都记不得了。我一直记性不错来着,心里记得所有朋友的生日,也从未忘记过任何人的名字,一次也没有。但就是偶尔会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过了几分钟,所有的记忆又都回来了。但是那几分钟也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我确实挺恐慌。就像是,我不再是我自己了。你觉得这是一种早期的阿兹海默症吗?”
我叹气,“医学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你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突然忘记自己的名字的呢?”
她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第一次大约是半年前吧,我记得是从我去赏樱开始的。”
“这样问可能会有些奇怪,但是你那时丢过什么东西吗,类似身份证一样的,驾驶证?护照?保险卡?”
她撅起嘴唇,陷入了好一会儿沉思,然后回答道:“既然你这样问了,我那时确实丢了我的驾驶证。那时候正是午餐时间,我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把手包放在了右边的长椅上。我那时正在对着粉盒涂口红来着,突然转头看的时候,手包就不见了。我实在无法理解,我只是有那么一秒转开了眼睛,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在我附近,或者听到任何脚步声。我四周都看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公园里相当安静,如果有人过来偷走了我的手包,我是绝对会注意到的。”
我等待她继续讲述。
“但这也不是最奇怪的。就在那个下午,我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说我的手包找到了。它被放在公园外一个小小的警察站门外。现金一分不少,信用卡,储蓄卡,手机也全都在,甚至没有被翻动过。只有我的驾驶证不见了。警察相当讶异,谁会不拿走现金,只偷了驾驶证,又把包好好地放回警察站门外呢?”
我安静地叹气,仍旧一言未发。
“那是三月底的事情。我当即就去了在鲛洲站的车辆管理所,让他们给我换了新的驾驶证。整件事都太奇怪了,不过幸好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
“品川区的鲛洲站?”
“是的。我的公司在都港区,打车过去还挺快的。”她说道。她疑惑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之间有联系吗?关于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和丢了驾驶证这两件事?”
我迅速地摇了摇头。我还不能把品川猴君的故事和盘托出。
“不,我认为没什么联系。既然说到名字了,只是突然在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罢了。”
她看起来并不信服。我知道这样有风险,但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要问。
“对了,最近见过什么猴子吗?”
“猴子?你是指真正的动物吗?”她问道。
“是的,动物的那种猴子。”我回答。
她摇头,“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任何猴子了,不管是在动物园,还是在哪里。”
是品川猴君又开始故技重施了吗?还是有其他的猴子在用自己的灵力犯着同样的罪行?(模仿犯?)或者,是除了猴子之外的其他什么东西?
我实在不愿去想,是品川猴君又开始偷名字了。他曾经郑重其事地告诉过我,在心里收藏七个女人的名字已经足够他幸福地简单地在温泉小镇上度过余生,他看起来十分认真。但是或许猴君有什么长期的心理问题,他所给出的理由还不足以克制他的行为。或许他的健康问题,他的多巴胺,又开始催促他。也许这所有的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他又回到了品川,重新做起了他之前那有害的勾当。
或许我也应该亲自试一次。在一个失眠的夜晚,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中。我将去偷我所心爱的女人的身份证,或是名牌,像激光一样盯着看,把她的名字刻进我的体内,那部分的她,将全由我一人独自占有。那样的感觉又如何呢?
不。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的。我既没有这样灵巧的手,也从不可能偷走任何属于别人的东西。即使那东西并无实体,偷走它也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极致的爱意,极致的孤独。自从那时起,每次我听到布鲁克纳的交响曲,我总是在想品川猴君的“人生”。我在脑中刻画着这样的形象:在温泉小镇上,一间破旧旅馆的阁楼上,有一只年迈的猴子睡在薄薄的睡垫之上。我总想起那夜我们背靠着墙,就着啤酒一起分享的柿种,鱿鱼干。
自从那次起,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美丽的旅游杂志编辑,因此我也无从得知她的名字究竟命运如何。我希望那没有给她造成什么真正的麻烦,毕竟她是无辜的。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我确实对此感觉十分抱歉,但将品川猴君的故事告知与她,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