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课文
最难熬的时间是傍晚背课文的时间。我们,四年级的31个学生们(19男12女),高不成低不就,既无法像五年级那样,垄断整座学校的崇拜感,又没有低年级那样青春焕发、充满可能——
这种悬置感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比如我们知道那些高年级学生里谁谁谁已经妥协服输子承父业结婚离婚种起了不甘的地,而低年级的谁谁谁又刚刚毕业意气风发深圳买到了房;总之,所有已走的未走的将走的路都踩在他们脚下,而留给我们的就只是一个……一个圆。
——坐在教室的台阶下面,排列得整整齐齐,坐着从各自家里搬来的木头板凳,背诵——比如说——《挑山工》的优美段落。这位挑山工啊,一会儿走着“一”字,一会儿又走着“之”字。而课文旁边还配了图:一个挑着担子的背影,一对黝黑健壮的小腿,蕴藏着苦累、历史、实在的登山阶,以及永恒无望的夕阳。
我是说,在一双眼睛的下面,谁能真的心无旁骛呢?我们的老师(也就是我姨妈)就坐在教室门口的青砖台阶上面,那个时候也没有手机,不知她那双公正的眼睛里到底能思考些什么。我一边背课文,一边抬起鬼鬼祟祟的眼睛看她一眼,一边咀嚼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奈、盲目、乏力与愁苦:等待放学的时光。
而突如其来——“田阳!不要玩你的衣服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一直在抚弄我T恤上面的米老鼠。啊,我的衣服。它的图案竟然不是印染在布料上的,而是独立的一种塑料或仿皮革材质,“镶嵌”在T恤的胸前,摸着舒服极了。有了这样一件新衣服,谁又能克制住自己的手呢?“虚荣心怎么这么强?”我姨妈又说。我立即停下手上的动作,为自己的性格弱点感到羞愧不已。
天就这样慢慢地、命运般地黑了下来。对面的果树园已经响起不绝于耳的蛐蛐叫声。一片夜色蓝笼罩在果园上方,顺着四根黑色的电线,朝着无尽的方向蔓延开去。潮气从果树园里漫溢出来,带着草香和泥土的气息。此时,我们的读书声就像一片死亡山谷里的绝望之声,而惆怅的蝙蝠,则在我们一群孩子头上跳起了胜利之舞。
十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一切的铺排是多么荒诞——我们天黑了还要背这么一会儿书,并不是因为这对我们有益,或者因为它对于树立一个人才是必要的,而仅仅是因为,只有天彻底黑了之后,我们的父母才从地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