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智众回忆小津【译】

作者：笠智众 (Sight & Sound)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1925年，我刚刚进入电影界。1927年，小津先生成为一名导演。我几乎在他的所有电影里都亮过相，除了默片《美人哀愁》（1931）和有声片《淑女忘记了什么》（1937）。在最初的几年里，我只得到了一些小角色。不过，到了1930年的《我落第了，但……》中，我第一次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在那以后，我也很幸运地在他的五部战前电影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他也总是会给我机会，总能让我在几个镜头里以小角色的身份出现。到了战后，我几乎在他所有的电影里都扮演男主角。

小津先生的导演方式也很特别，他在进片场之前，就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出了完整的画面。所以我们演员就只需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做——无论是举起手臂的方式，还是眨眼的方式。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演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我们在他的电影里表演时，我们真的觉得很自在，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些镜头最终会如何联系到一起。但是，当我第一次观看某部电影的放映时，我常常会感到很惊讶，因为自己的表现比预期的要好得多。

他对许多事物都给予了密切的关注，除了演员的表演之外，还有片场内的置景与道具。有时候，他甚至会在布景里的拉门上画上合适的图像。所以，「小津先生的作品」，无疑就是他真正自己制作的电影。

沟口健二的做法与小津先生截然相反，他只会给演员一些提示，演员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获得最好的效果。而小津先生则始终事先详细地考虑自己的想法，他会将每个演员的形象镶嵌到每一个镜头里。

小津先生非常严格。除非他竭尽全力，否则他似乎从不满意。虽然我过去是个差劲的演员，常常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无所适从，但我只要准确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他就会给予我由衷的鼓励。

我的笨拙在整个制片厂可以说是众所周知的。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习惯性地关灯出门。只有我和小津先生被留在片场，他会不知疲倦地让我反复排练，为我提供各种建议，直到我终于可以设法做到我应该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最后的镜头也并不一定会成功。当然，我会很失望，会担心他再也不使用我。但让我惊讶的是，他总会在下一部电影中选中我。我可以相信，没有其他导演会因为某位演员很笨拙，而选择使用这位演员。对于他的决定，我如何感谢也不为过。

在《大学是个好地方》（1936）中，我扮演了一个大学里的男孩；而在此后的影片《独生子》（1936）中，小津先生又请我扮演一个老人。虽然我尽了最大努力来达成这一目标，但我的每一种技巧最终似乎都是失败的。小津先生刚好在片场，他把我叫了过去，化了一下妆，很快就成功地画出了一个准确的老人形象。我必须承认，当时我觉得，我似乎只是小津先生用来画画的颜料，或是其他类似的材料。

虽然我们年龄相仿，但当我们一起旅行，或是在完成一部电影后和喝清酒（他很喜欢喝清酒）的时候，他似乎成了我的亲生父亲。当小津先生与野田高梧先生在长野高原上的小屋里一起写剧本的时候，他看起来是最快乐的。当他写完剧本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四个月的努力，他把每个镜头的画面都编好了。所以，在我们去片场之后，他再也没有改变过剧本。他的台词写得很文雅，我们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告诉我，当一个场景完成的时候，他是最高兴的。他还开玩笑地和我说，他常常失望地发现，当他挑选角色、进入片场之后，他脑海中的那些形象就已经被打破了。他总是能做好准备、动身取景，他整日游走在狭窄的小巷和后街里，寻找最适合他那种影像的地方。他是个很好的步行者，而且总是热情高涨，陪同他取景的摄影师，常常是第一个感到疲惫不堪的人。

一旦一部电影已经完成，即便演员的表演很差劲，小津先生也从未抱怨过。虽然我们确信，他的内心一定有些怨言。他会把所有的责任到担到自己身上，从来不告诉别人。单凭这一点，人们就已经可以从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