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啊”

“我们要么发现内心的快乐,要么一无所有。” ——华兹华斯
说来悲伤,说来惭愧,说来也不信,今天,倘若回到早几年,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该是“今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啊”的一天,而不像现在,刺目的阳光,干裂的嘴唇,寂寥的房间,摆在桌上的杂物——往事喜忧参半,飘落其间。
今早出门,看到一个老者,他戴的那种老式鸭舌帽使我忍不住看他,要知道,我至少五六年没看到那种样式了,那是流行于上世纪某一时期的一种帽子,深受中老年男性喜爱,我姥爷生前就总戴着那样的一顶帽子。他中等身材,踉跄地行走在烈日下,那衰老的脸庞上洋溢的表情,透着一种我很久没有看到、也不曾体会的情绪——喜悦。是的,只能是这个词,不是开心,不是高兴,也不是别的什么词,用干枯的词汇去形容那老者的面貌,只能是:喜悦。
喜悦,这个词语似乎越来越生疏了,“悦”还好,愉悦,悦目,悦耳,我们那一代人名字里用这个字都泛滥了;“喜”的度就有点过了,喜气,欢喜,喜洋洋,总有一种农耕文明的古老指向。就像本爱丘山,误落尘网,最终归园田居的陶渊明,在田间地头辛勤耕作,感受作为一个农人的喜悦与忧愁。喜悦,总显得不够严肃,不够深刻,甚至有些媚俗,让人联想到喜极而泣的嚎啕场面。也许,那失落的喜悦,我们从未真正懂它,谈何去找寻它、重拾它?即使如此,我还是妄图循着蛛丝马迹去还原它最初的释义。

与自然接触的喜悦是最原始的。在沙湖还是秦岭,在崂山湾还是巽寮湾,当流动的水漫过我的脚踝,当溅起的水花沾湿我的衣裾,弯下腰手捧一汪水,还来不及贮存这股清凉,那水就从指缝间溜掉了。当湍急的河流掀起水花,当深蓝的海浪迎面扑来,自小远离河海的我,似乎坠入了一种来自水的深渊,是恐惧的,也是喜悦的。上了岸,渐渐干瘪的身体,就像沙滩上一片灼热的贝壳,积满了干燥的盐粒。
没有太多忧虑的读书岁月,让人心生喜悦的总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什物。用剩下来的曲奇纸箱和水彩笔绘制的小鱼卡片做的水族宫,整齐的彩色立方体组成的学具盒,柔软的橡皮泥,或是偶然飘到窗台的柔荑花序;再后来,就是实验室的天秤、砝码、胶头滴管、培养皿。一个制作成功的玻片标本,一份心底涌出的成就感与喜悦。
琐碎的家庭往事流淌着,在某个喜悦的晴天,也曾波光粼粼地闪光。第一个多士炉、第一个烤箱添置的时刻;每个月打开邮箱,看到新杂志躺在里面的时刻;或者,一个远方朋友打来的一个电话,一个刚得知就和家人分享的好消息……喜悦,不只是内心没有剧本的独角戏,也是曾经共同生活的人对某段经历的记忆。
现在,常听人讲,真正的喜悦是来自工作的,兴趣玩乐带来的喜悦只是一时之快,过后必然空虚缺憾,只有工作中潜藏的喜悦才是最长久可靠的,那是一种战胜艰难、超越自己的喜悦。这话是有理的,至少对于现在的我——在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徘徊的我。想到了一个日语单词:Ikigai,它由两个日文汉字构成:“Iki”(生き),意为生命;“gai”(甲斐),意为价值,所以,Ikigai就是生命的价值,可以把它理解为你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或者支撑你每天活下去的价值理念。那强行唤你起床的闹铃,或许不是来自工作的引力,而是起床后这一天的活动,这背后,一定有着某种期待和缘由。它可能是一种责任、一个心愿、一个物件、一个人、一个远方,或者,仅仅是维持现状,努力活着。一个人的Ikigai如果缺乏可以酿造喜悦的原料,那么活着也就没什么乐趣。
每一天起床,呼吸着,眨眼着,“喜悦”着,每分每秒,就像此刻,被Ikigai拽住手指,运笔造像,敲打着键盘,这个过程,类似歌德所言“喜悦和痛苦交替着碾过我的心头”,这仅有一半的喜悦,不是感官层面的喜悦,而是思维自由放飞的喜悦。写完,有另一种喜悦。短暂雀跃后,是一种孤独的沮丧,一种任何喜悦都稀释不了的沮丧,那是心里的一个深渊,一旦靠近,即刻被吞噬。
不想被那深渊吞噬,努力在世间万物寻找牵动力场互为吸引的东西,却发现这副躯体的引力过于微小,以此吸收-释放对万物之爱过于牵强。引力常数的数字太小了,自己的、他者的质量可以忽略,距离这变量产生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听上去好悲观,但只要这种引力存在,就还有一线希望吧,也就还有Ikigai存在的理由。吃过的饭,喝过的水,走过的路,读过的书,有形无形都塑造了这副躯体,在其中留下它们的印记,渺小如我,身处万物,吸收万物,释放万物,最终回归万物——一种最朴素的Ikigai。

想到了一只前不久偶遇的小狗,那健康茁壮的小身躯,像一个小宇宙,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吸引着它的同类与我这般冰冷的人类。现在,想再看看它的模样,抱着它黏着它。想到它,就会心生一种柔软的力量,荒芜的心里也多了几棵小草,即使明白对动物的宠溺某种程度上折射了对人类的失望。活在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里,现在,我却只想把一只小狗当作自己的Ikigai,也是无奈。
华兹华斯曾讲:“我们要么发现内心的快乐,要么一无所有。” 这只小狗,该是快乐的一只小狗吧,今天,也该是一个以“今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啊”结尾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