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8 晴，高温

为生活，默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也许马可·奥勒留唯一的“错误”判断就是人死之后，尤其是他自己死后，声名很快就会被遗忘。近两千年前，有人写下这本《沉思录》；哪怕再过两千年，也一定还会有人读这本书。书名不朽，马可·奥勒留之名亦不朽。

当然，在时间无限的深渊中，四千年亦只是其中一点。但是对人类历史而言，已经足够漫长。人是有朽的，没有什么永垂不朽。对有朽的人类而言，死亡，实是唯一确定的事啊。

在经过复杂、漫长、审慎地思考之后，我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能认同斯多葛学派的世界观念。但是，这本书确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在斯多葛学派哲人眼中，宇宙井然有序，世界浑然和谐，一切事物都相互联系、合作，当所有事物结合起来，就形成了宇宙（秩序）。使宇宙中的一切各归其位的，就是共同的“理性”（本性）。也正因如此，斯多葛学派要求人“遵从自然而生活”，或者说“按照本性生活”。

如此一来，在我的理解中，人们就抛弃了一切【道德判断】。这或许是省去许多烦恼、维持心灵宁静的一个好办法，但也无可避免的带有消极色彩。对于除自我以外发生的一切，均无善、恶之分，都是为宇宙和谐而设计好的，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客观存在的；没有偶然，一切命运均是必然的，因为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它必然是为了整体的和谐而产生、存在的，所以个体只能选择接受它。个体能做的，是在选择的过程中，让自己“欣然的”“合乎本性”地接受，还是“不快的”“违背本性”地接受。

无疑，这是一条退路。与佛教思想和中国的黄老哲学有相似相通之处。

也正因如此，斯多葛学派非常注重区分两种事：在个人能力范围之内的，不在个人范围能力之内的。对于前者，奥勒留在书中反复强调：按照本性（理性）生活，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个人对于其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务，拥有绝对的支配权，绝对支配权来源于灵魂（心灵）。奥勒留几乎在每一章每一节都在讲，不做恶事，不说恶语，甚至不起恶念。这种强调个人德性、个人解脱的思想可以借鉴。

这些属于概况，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于我而言，最主要的问题是：斯多葛学派的道德原则不够清晰，甚至存在形式化的循环论证。自然——本性——理性——德性，并不完全等价，但至少相通，并可以互用。以整体的眼光看，所有事物最终存在、和谐，因为其本性。然后把这种本性解释为理性，要求人按此种理性生活。又可以说这是一种德性，即【按照本性（理性）生活就是道德】。这种思路略闻可通，不容细思。

脱开这种概念化的语言吧，说起来太费劲。举个很小很活的例子：

“不要让任何人再听到你对宫廷生活或对你自己的生活不满”，仔细想一下这句话。

奥勒留可以说是最接近柏拉图理想中的“哲学王”了，然而他的辛勤工作没有挽救罗马帝国的颓势，对历史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一查他的生平事迹。你大概能看到一个痛苦、矛盾的人。

回到这句话。一个“再”字，让我有理由假设，奥勒留曾经对人抱怨过诸如“这个皇帝不好当啊”“皇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啊”这类的话。而这篇文章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反思，或者说自我鞭策。在斯多葛学派眼中，理性，是一种本性，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人的灵魂基于这种理性，也是宁静的，所谓“自然不困于外物”。那么，作为人，你怎么能抱怨生活不易呢？一切都是是命运的必然安排，都是整体之中必然的一部分。作为皇帝，你怎么能抱怨皇帝不好当，宫廷生活不舒服呢？这都不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你能力范围之内，就是支配你的灵魂，让它属于本性（理性）之中的宁静。是不是这样？

然而这是不合常理的。依我陋见，感性、情绪，这是天然的，是一种本能。而理性、思考，这是后天形成的。要以后天学习中得来的东西来克制先天的本能，是十分困难的事。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极不顺心的事，产生情绪、发泄怒火，这是不受我理性控制的，是一种本能的情绪反应。止怒、反思，这是事后我个人的一种理性思考。既然在事实上，我曾不由自主地发怒、抱怨、牢骚满腹，又怎么能说，我这种行为是不符合本性的呢？又怎么能说，没有怒火、从不抱怨才是符合人的本性呢？

这些想法都有价值，能让人免去很多烦恼，俗话说就是“想开了”。但不可否认，均属于后天思考而得出的结论。

或许我不能单从《沉思录》这本书，得出斯多葛学派深受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思想影响这样一个结论；但奥勒留本人深受他们的影响，这点是确凿无疑的。柏拉图的《理想国》具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众所周知。当我们，终于无可避免地发问，什么是正义？我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包括希腊先贤们浩瀚的思想在内，一切哲学问题都可以得到充分地探讨，一切思想均可以被后人借鉴。当下，我要做的，是指着沿途任意一片美丽的风景说：这就是我的立场。但在此之前，我必然要进行反复、充分地逻辑思考；在此之后，我必须尽我所能的为我的立场提供论证。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关照自我的灵魂。

康德说，上帝存在、灵魂不朽、自由意志，这都是人类纯粹理性无法论证的对象。但为了使道德生活得以可能，我们必须假定它们是成立的。这话说得太清楚了。否则，死去元知万事空，一切均陷入无意义的虚空之中。

还是回到德尔斐神庙中流传千年的箴言吧：认识你自己。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