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边草》(周克希)_阅读札记 1_关于翻译标准

前两日阅读周克希先生的《译边草》,算是一口气读完,内容不长,内容多是先生关于翻译的感想录,尤其是第一部分“译余偶拾”。书中也有不少文学翻译比较案例。文字质朴谦和,娓娓道来,读起来十分舒服通晓流畅,很多观点深以为然。一些书摘整合收藏如下:
关于翻译的标准:
译者(或者说翻译家)该有怎样的气质呢?也许不妨说,善感和耐静就是翻译家该有的气质。有人说,翻译家是幸福的,因为他有机会与文学大师亲近。这话当然有道理。但我想,把握这个机会,是要以善感和耐静为前提的:不善感,就不善于甚至不能够去亲近;不耐静,就会不耐烦甚至不屑于去亲近。
梁实秋先生译毕三百万字的《莎士比亚全集》后,在一封信中说,翻译《莎士比亚全集》须有三个条件:(一)其人无才气,有才气即从事创作,不屑为此。(二)其人无学问,有学问即走上研究考证之路,亦不屑为此。(三)其人必寿长,否则不得竣其全工。
傅雷先生服膺一条原则:“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
“翻译度”,是杨绛先生仿照难度、甜度的说法创造的词儿。举例来说,“可是看到(事情)被拖延着……”是死译,翻译度最小;“可是事情却拖延着未实现……”比较达意,但翻译度仍嫌不足;“可是迟迟不见动静……”比前两种译法更信也更达,而翻译度也最大。她说,有的译者以为离原文愈近愈安全,也就是说,“翻译度”愈小愈妥,“‘死译’’硬译’’直译’大约都是认为’翻译度’愈小愈妥的表现”。而翻译度愈小,在意思的表达上就离得愈远。“原意不达,就是不信。畅达的译文未必信,辞不达意的译文必定不信。我相信这也是翻译的常识了。”傅雷把“倒是您(你,她附在他耳边说……)”改成“倒是你(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翻译度大了好多,精气神也足了好多。
译文需要打磨,在更多的情形下是由于“翻译度”不够。对此,杨绛先生有过一段精辟的论述: 从慢镜头下来看,就是分解了主句、分句、各式词组之后,重新组合的时候,译者还受原句顺序的束缚。这就需要一个“冷却”的过程,摆脱这个顺序。孟德斯鸠论翻译拉丁文的困难时说:“先得精通拉丁文,然后把拉丁文忘掉。”“把拉丁文忘掉”,就是我说的“冷却”。 这是前辈的经验之谈,是把译文改好的“秘笈”。
赵元任先生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凡例”中,有段很精彩的话:但是有时候译得太准了就会把似通的不通变成不通的不通。或是把双关的笑话变成不相干的不笑话,或是把押韵的诗变成不押韵的不诗,或是把一句成语变成不成语,在这些例里,那就因为要达原书原来要达的目的的起见,只可以稍微牺牲点准确的标准。
余振先生在《与姜椿芳关于译诗的通信》中,是这样说的:“传神”这两个字很神秘,谁也不敢说“传神”不好,但过分强调了,就会出问题。首先,“神”是什么?恐怕主张“传神”的朋友们也不大说得清楚。我认为,“神”是最主观的东西,甲认为是“神”的,乙也许认为是“鬼”。诗中真的有“神”的话,也一定包含在诗的文字之中,只要把原诗的文字如实地译过来,“神”不也就跟着过来了吗?再一层,原诗的“神”如果隐藏在文字之内,译者如果把它明译过来,这就是最大的不忠实。然而我想,“神”是真的有的。韩愈的文章“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欧阳修的文章“纡徐委备,往往百折而条达流畅,无所间断”(苏洵语)。这就是“韩海欧澜”,就是所谓的“韩欧神理”。“《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鲁迅语)。这些都是说的“神”。看来,“神”尽管不大说得清楚,但未必就是最主观的东西。如实固然重要,正如演奏不能不按乐谱,然而在文字(音符)之外,毕竟还有一些不大说得清楚的东西。如实和传神,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喜不喜欢用四字句,也是个文字趣味的问题。许多年前去看汝龙先生,他跟我谈到文学翻译的语言,主张“少用四字句”。他举了个例子,“说’烈火熊熊’,你眼前看见什么了?”我当时觉得有些愕然,问道:“那该怎么说呢?”他笑了笑说:“怎么想就怎么说,比如可以说’一蓬火烧得很旺’嘛。”
《风灵》(Le Sylphe)是法国象征派诗人瓦雷里(Paul Valéry)的名诗。其中有一节,原文为: Ni vu ni connu, Le temps d’un sein nu / Entre deux chemises! 卞之琳先生译作: 无影也无踪, 换内衣露胸, 两件一刹那! 王佐良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译文出来之后,有一位评者认为第二行应改译’换衣露酥胸’。这位评者所追求的,恰是作者—还有译者--所竭力避免的。‘酥胸’是滥调,是鸳鸯蝴蝶派的词藻,而原诗是宁从朴素中求清新的。”王先生说:“这个例子说明的是:高雅的作者,体贴的译者,趣味不高的评者。”这话说得妙。
不查词典不行,不看上下文也不行—哪怕下文在相隔七章之遥的地方,也得接上这个茬。
其实,查词典可以说是对译者最起码的要求(想想鲁迅先生说的“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吧)。可是它却仿佛成了道“坎儿”,多少好汉居然就栽在了这上头。
翻译中有些疏忽,有点闪失,是在所难免的。但若能在下笔时,从语法(对和不对)、修辞(好和不好)和逻辑(说得通不通)的角度审视一下译文,情况就会好得多。
翻译,译到读者“一看就不懂,而且越看越不懂”的地步,可谓绝译也。(笔者注:这里周克希先生的“绝译”绝非溢美之词,绝非指翻译定本的意思,个人认为先生在这里也是用了反讽。)
翻译实际上是摆脱不了译者个人色彩的,有多少个译者,就有多少个不同的译本。它们之间,有时也许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而只有译者在对原作的感受上的差异。
读精彩的译作,常会感到里面有一种古文修养的底气。这大概正如鲁迅先生在《坟》的后记中所说,因为读过许多旧书,耳濡目染,影响了白话作品,“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笔者注:其实现代译者的古文功底已经很薄了。这两天读余光中先生关于翻译的论文集《余光中谈翻译》,书中“中文之式微”,“中文的西化现象”,甚至“名作家的笔下不中不西的用语”等等篇篇涉及。语言就是耳濡目染,很多时候日常用语的正误界限十分模糊,很多用法出现时并不正确,用的多了也就慢慢为大众接受。现代读者和译者大多在从小同时学习中英文的环境中长大,语文课是现代白话文,并且重要性似乎不及英文课,古文修养更是无从谈起。)
有道是,“凡不知人名地名声音之谐美者(do not take a special pleasure in the sound of names),不足以言文。”(见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笔者注:周克希先生在谈及书名人名等专有名词翻译时以此句结尾)
温庭筠《菩萨蛮》中“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一句,因“小山”之义难以坐实,被黄裳先生判为“千古之惑”。
历代注温词者,大都以为“小山”是屏风上的山。
夏承焘说是眉山,即唐玄宗令画工画的十种眉样之一,俞平伯先生不同意:“若‘眉山’不得云‘重叠’。”
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说:“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
金克木先生则认为,这不过是古代妇女“早晨起床,头发已不匀不平,高高低低好像一座又一座小山峰重叠了。随着头的晃动,金簪金钗自然忽隐忽现忽明忽灭了”。
后来还有专家、学者提出种种不同的看法。 格物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笔者注:按原文,格物的本义是“推究事物之理”,“弄明白一个词(或词组)究指何物的意思”)
我(周克希)给自己悬定的翻译标准是:一、(肯正襟危坐的)读者能顺利地往下读,二、(有文学趣味的)读者能从中读出它的好来。这两条标准似乎并不高,但是开译以后,我就有了“事非经过不知难”的切身感受。译事之艰难,进度之缓慢,都比预想的更甚。
里尔克(Rilke)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你要爱你的寂寞。”我觉得这话就像是对今天的译者说的。翻译,寂寞而清苦;但是,能把职业当作事业,能使技术成为艺术,能在工作中找到乐趣,能从苦中尝到甜的滋味,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