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 | 《肉桂色铺子》,[波兰]布鲁诺·舒尔茨
缺失:寻找布鲁诺·舒尔茨
每一颗都只逗留短暂一瞬,那一瞬间就像一只凤凰呼啸而过,书中所有的纸页都在燃烧,”他写道,“就因为那样一个瞬间,我们从此永远深爱它们,尽管它们很快便化为灰烬。”
八月
在眩晕的光线中,我们捧读着那本庞大的假日读物,纸页似被阳光点燃,从中可嗅出酥软的黄金梨果肉的甜香。
从她篮子里溢出的阳光五彩斑斓、美不可言——
大气的光带寂静无声,在地板上做着美梦的菱形闪闪烁烁;
穿过幽暗的走廊,我们直接步入了明亮的白昼。
沐浴着金色阳光的行人,眼睛似乎被蜂蜜粘着一般,眯眼抵挡刺目的强光。他们龇牙咧嘴,在这个金光灿烂的白昼,人人都顶着一副被热气蒸腾的古怪表情——仿佛太阳强行给它的信徒戴上了千篇一律的金色面具。
当我们穿过越来越多的房屋,这条街道失去了它假冒的都市气派,就像一个回故乡的游子,一件一件地脱下身上周日的盛装,逐渐显露出村夫的模样。
一棵备受象皮肿病折磨的巨大向日葵,由一根强壮的茎干支撑着,被它那肥硕的脑袋压弯了躯干,袭一身黄色丧服,在等待生命最后的悲伤时日的降临。然而,郊外淳朴的风铃草,天真的带纹路的小花,身着浆洗过的粉色和白色的紧身衣,无助地站在一旁,对向日葵的悲剧无动于衷。
密密麻麻的野禾、杂草和蓟属植物在午后的热焰中发出噼啪声。沉睡的花园中有蝇群的嗡嗡声在回荡。遍布稻茬的金色田野在阳光下如褐色的蝗群一般咆哮;蟋蟀在倾泻而下的火雨中尖叫;豆荚的种子像蚱蜢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花园免费提供廉价的野丁香果、劣质的肥皂、黏稠的车前草粥、烈性薄荷酒,以及各种八月的劣质货。
仿佛是为了利用她熟睡的机会,寂静开始窃窃私语,这金色、耀眼、邪恶的寂静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争辩着什么,随后,放肆地发表粗俗而又癫狂的独白。玛丽丝嘉的时间——囚禁在她灵魂深处的时间——离她而去,在房间里四处乱窜——真实得吓人,发出令人厌恶的喧嚣声、撞击声,在那个寂静的上午回旋升腾,
长着亚麻色的胡须和一张被生活的河流洗净了表情的脸——
探访
黎明几乎还没有从褐色的烟雾中浮现,白昼便蹒跚地拐进了一个了无生气的琥珀色午后,麦芽酒般的金黄和透明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沉没在一个个宽广而奇异的五彩斑斓的夜幕之下。
这会导致不断的迷失。一旦走错门道,踏错楼梯,极有可能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真正的迷宫,一个由陌生房间、前廊和通往陌生庭院的意想不到的出口构成的迷宫,你完全忘记了最初要探寻的目标。事隔多日,经过无数次陌生而复杂的冒险,在黎明的晨光中重新回到家中,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疾病苦涩的气味像地毯似的在房间里安居下来,墙纸上的花纹显得愈加幽暗。
那些被漆黑夜晚分娩出来的眼睛和耳朵不断壮大、繁殖,从黑夜母体的肚脐上抽出永远新生的嫩芽和枝条。
鸟
单调乏味的日子随着昏黄的冬天一起来临。雪像被磨出无数洞的破旧覆盖物,铺在铁锈色的大地上。
在寒风和腻烦中变硬的日子,就像去年的长条面包,我们用钝刀切割它们,却提不起一点胃口,懒洋洋的只想睡觉。
人体模型
他像一台神奇的磨粉机,被倒进加料漏斗的空虚时间,经过这一机械装置,顷刻间便因东方调料的特有色彩和芳香而充满了活力。
如同深褐色地衣的黎明和如同寄生真菌的黄昏从窗外悄然溜进,为漫长的冬夜披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毛皮。
那里曾有鸟儿的啁啾,它们奇异的飞翔把空间切割成一块块魔术卡片,散射出密密麻麻的蔚蓝、孔雀蓝、鹦鹉绿的碎片。
再也不会有人愿意用竖笛的清音去刺穿空气中阴影密布的纹理。
我们从不整理床铺,皱巴巴的被子裹着沉甸甸的梦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就好像铺满软垫的小船正准备扬帆驶入星辰稀疏的威尼斯小镇错综复杂的水域迷宫。
我们衣衫不整地趴在桌布上睡着了,趴在黑暗毛茸茸的腹部上,被此起彼落的呼吸声载向星光黯淡的虚空。
可是美妙的瞬间很快过去,黎明的水银被耗尽了——膨胀发酵的白昼再一次跌入了无助的灰暗。
用穿着廉价合成皮靴的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缝纫机的轮子呼呼地飞转着。五颜六色的碎布料满地四散着,就像两只挑剔和挥霍的鹦鹉吐出来的谷皮和米糠,而那两把吱吱作响的剪刀张开着,酷似鸟嘴。
人体模型论(尾声)
古老的公寓就是一种特定的环境,那里充斥着数不清的生命和事件的迹象,陈腐的空气中浮动着人类梦境的特殊成分,记忆的腐殖质尘埃中飘荡着空虚、无聊和怀旧的碎片。
帕恩
呈现在眼前的是野草丛生的废弃果园。密密麻麻地连成一大片的是高大的梨树和结满了果子的苹果树,枝杈间笼罩着飒飒作响、闪着银光的树叶,恰似一张泛着亮光的泡沫般的白网。郁郁葱葱的青草恣意生长,显得十分杂乱,如毛茸茸的地毯覆盖在起伏的地表上。那里还有开出羽毛般穗花的肯塔基蓝草,体型纤细的野香芹,叶子皱巴巴的连钱草,散发出薄荷味的野荨麻,缀满铁锈色种子、长得油光发亮的车前草。整个果园被温柔的空气抚摸得紊乱而松软,被蔚蓝色的风东拉西扯,被深沉的夜色浸得湿透。
躺在这片草地上,仿佛置身于云朵和漂移的大陆构成的天蓝色地图下,你可以把整个天空巨大的地貌吸进嘴里。在同大气的交流过程中,枝叶被细细的毛发、一层软软的绒毛所覆盖,形成粗糙的钩子般的硬毛,似乎都是为了捕获并保存在空气中流淌的氧元素。这些精美发白的绒毛层将植物与大气连在一起,为后者提供了一道道银灰色的光波,并藏匿在两条闪烁的太阳光线中间沉思默想。有一种黄色的植物正在空气中膨胀,苍白的茎秆内充盈着乳白色汁液,从它空洞的枝条内流泻出的只是空气、球状的绒毛,在蓝色的沉默中被安静流淌的微风阵阵散播。
查尔斯叔叔
黑夜把他推进了被子的绒毛丛。他似乎想在睡梦中穿越过去,去那些随着夜色降临而越聚越多的羽毛丛中漫游。
肉桂色铺子
我们发现又来到了那个光线昏暗、脏兮兮的大厅,里面充斥着使人昏昏欲睡的嘈杂声和无序的混乱。当我们挣扎着挤过人群便会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天蓝色大幕布,就像另一个天空。脸颊鼓起的粉红色大面具在一幅巨大的帆布上浮动。这片人工制造的天空伸展飘拂着,因一种悲壮而夸张的拂动而鼓胀——那个由闪光灯创造的世界十分虚幻,这些光线直射在用脚手架搭建而成的咔哒作响的舞台上。从那片辽阔的天空掠过的一阵战栗,以及使面具获得生命并生长的巨幅帆布的拂动,既让那个天空的虚幻特征昭然若揭,又引发现实世界的战栗,在这超自然的片刻,我们仿佛体验到天启的光芒。
我步入了星光闪烁的冬夜。这是个明亮的夜晚,布满繁星的天空显得如此辽阔,伸展得如此遥远,看上去似乎被拆分成无数独立的天空,足以用来装点整整一个月的冬夜,并用闪着银光和斑斓的行星来掩饰夜间所有的景象、奇遇、恶行和狂欢。
我还感觉到一阵不合这个季节的暖流在空气中流窜,像春夜吹拂的微风。雪花缩成了片片白色的绒毛,最后形成散发出紫罗兰香气的纯净的羊毛卷。形状相似的白色绒毛从天空飘过去,月亮增大了二三倍,同时展示了它五花八门的位相和姿态。
我们掠过浓密毛发似的灌木丛,沿着黑夜毛茸茸的边缘行走。
鳄鱼街
布料像流水般从他的手中垂下来,他把这没有尽头的溪水般的面料做成假想中的大衣和裤子。
现实和纸一样单薄,它的每一条裂缝都泄露了模仿的特征。
轻率是这里所有事物的共有特征。
我们将陷入一个个的误区,直到我们的狂热和兴奋在多余的努力和徒劳的追寻中消耗殆尽。
蟑螂
既然父亲从未在任何女人心中扎过根,他也就无法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一辈子都飘浮在现实生活边缘那块半真半假的领地上。
狂风
那年的冬季漫长而寂寥,在我们这个小镇,黑暗收获最多。
天空被狂风纵横扫荡,辽阔的银白色的天幕被切割成紧绷得快要断裂的能量线,切割成锡矿层和铅矿层那样可怕的脉络。天空被分割成一个个电场,在释放电荷时颤抖不已。狂风的示意图就绘在天空,天空本身也模糊不清、捉摸不定,费力地承载这片风景。
在阵阵狂风中,整个集市广场看上去像一个秃头那样闪闪发亮。
特奥多尔和我哥哥断断续续地谈论着可怕的黑夜与狂风。他们的熊皮大衣里灌满了风,充满了户外的气息。他们在灯光底下不停地眨眼睛,眸子里饱含着夜色,每眨一下眼睛就溢出黑暗。
这股瞬间发作的怒气,似乎会将她撕裂成碎片,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变成一百只蜘蛛,在黑色、闪烁的爆裂声中像疯狂的蟑螂般横穿地板。
遥远的秋夜
八月已经过去,而夏天那老迈、粗壮的躯干依然习惯性地在生长,从朽木中生长出野蛮的日子、杂乱无序的日子、荒凉愚蠢的日子,额外还增加一些畸形、空虚、无用的日子,那是些空白的日子,令人迷惑的多余的日子。这些日子不断地生长,既不规则也不相同,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后来接到某个怪物手上的手指,握成拳头似的残桩。
它躺在时间档案馆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它的内容在封皮之间不断增加,无尽地膨胀,因为岁月的喋喋不休,因为谎言、呓语和美梦而快速繁殖。
那时早晨出奇地清新和爽朗。从宁静、凉爽的时间之履,从空气中全新的气息,从阳光的不同密度中,人们可以感觉到已进入了另一个时期,一个全新的王者时代。
轮毂和辐条间则回响着五彩斑斓的回声。充满孩子们欢快尖叫的马车冲向街道的尽头,向被夜色笼罩的昏黄的小溪驶去,坠落在那里,到处是散了架的钉子、轮子和木头。
风让这个动荡而不寻常的秋夜越撑越大,影子也越拉越长,秋夜在自己鲜亮的折叠兜里藏匿起街头小贩的各种杂货——巧克力、饼干、糖果以及一些花里胡哨的舶来品。
货架上的存货倾泻而出,像一条宽广无情的河流,这五颜六色的货物流淌开来,源源不断,淹没了所有的柜台和桌子。
他们不停地将言辞磨成一团团彩色的果酱!
这些鸟儿大得有点荒谬,发育得蠢头蠢脑,体内空空荡荡,没有生命。它们所有的生命力都积聚在羽毛上,集中在外表的装饰上。它们就像博物馆中展出的灭绝的物种,被鸟类天堂拒绝的废品。
附录(随笔两篇)
现实的神话
给某物正名意味着为它廓清某种普遍真义。独立存在的、马赛克式语言是后来技术化手段的产物。原始语言是真义之光投射的幻象,是包含了伟大普遍性的整体。
语言的生命力在于它在不断拉伸扩张,产生成千上万的联想,正如传说中那条巨蟒四分五裂的身体,那些分崩离析的碎块在黑暗中寻寻觅觅着彼此。作为能够不断分裂却依然保持完整的有机体,语言
语言的存在方式及其发展轨迹被置入了新的路径——参照生活的路径,并受制于有关意义准确性的全新概念。然而,一旦实际生活的桎梏在某种方式下松动,语言便会从禁锢状态下挣脱,任其回到本来世界并恢复其自身法则。
语言的这种朝向原始状态的回归、渴望找寻本源、回归文字故乡的冲动,我们称之为诗。诗是藏匿于字词间真义的瞬接循环,是对原生迷思急躁而凶猛的重建。
当我们使用日常通俗的语言时,我们忘记了它们是那古老永恒史诗的残片,这如同那些原始野蛮的人类,使用庙宇和神像的残砖断瓦来构建自己的家园。
每一类诗都是一次创作神话的行为,倾向于创造世界的神秘感。
人类的精神总在乐此不疲地用神话为生活打磨上光,并不断寻求现实的意义。
理解世界之意义的过程同语言紧密相连不可分离。话语是人类的形而上学功能,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语言逐渐变得机械、固化,不再呈现新的意义。诗人通过字词间的核聚变瞬接循环,恢复语言的传导效应。
图像也是原始语言的分叉——这是一种尚未演变成指向性符号的语言,是神话,史诗,或者真义的其中一种。
现实才是语言的影子。哲学实际上是语言学,是对于语言的创造性勘探。
一个怀疑论者的漫游
自然科学隐伏的阴谋;他始终庇护着对原子和物质朴实而天真的信仰。
开始时的那个世界——那里有着分泌黏液的不成比例的动物,和呈流动状态的具有波浪形轮廓的浮游生物。
获得那种轻盈,那种严酷的幽默?
这种轻盈自由地落入死亡的裙兜——无论如何并没有让他付出任何代价。
像在经历一场游戏——为了获得身体各部分嬉戏时带来的全新的固有的乐趣。他们依然在招惹死神,尽情奚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