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在大理喝酒的一个月
又要离开大理了。上次离开,花了五年才重新回来。这次离开不知道多久之后才会回来。一直说,大理是虚幻之地,在这里感受不到痛苦。所以每次一受伤一难过,就想回到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说明可能这五年还过得不错吧。
这五年,从一无所知的大学毕业生到换了好几份工作的职场摸鱼王,从北京到上海,从一个人到两人一猫再到一人一猫,看了很多电影,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一点怎么照顾人,也算不错。年纪越来越大,自由的代价也越来越大,好像不太敢再去随心所欲地尝试什么。

这次回大理,最开心的是五年前在这认识的朋友们还在,又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很好。希望等我再次回来,他们也都还在。所以想写几笔这些朋友们。
老莫,大理社交之王。认识了老莫就认识了整个大理。七十年代生人,也未娶妻生子,地中海式秃头,边上的一圈头发留长倔强地扎一个小辫,微胖,出门喜欢背着一个竹背篓,上山下山,打水吃饭,古城溜达。老莫在大理待了十多年,老川大毕业,在重庆的大学教过英语,还翻译过凯鲁亚克的小说《城与镇》,好游玩,走遍无数地方,最后落地大理,久居至今。
老莫在大理开了个书店,名为囍书,专营二手书和一些绝版好书,也有少量新书。说是书店,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门面,反而和各种朋友的各种店铺合作,酒吧、餐馆、茶室、工作室等等,放两个书架过去,便是囍书新店了,所以说是遍地开花,开遍大理以及周边。五年前在大理的一个书店工作时认识,也搬来过两个书架,一起经营,结为朋友。
早些年老莫也有过一个书店门面,位置很好,人民路与广武路交叉口。原来开在一楼,后来房租太高,一楼租给别人开豆腐店,书店搬到了二楼。那时候,这里算是囍书大本营,也是大家日常喝茶喝酒的地方。平时也不关门,无人看管,坐下自己烧水倒茶,喝完洗净,来去自由。
现在囍书的大本营算是在大理大学门前的一个小店。三层建筑,负一楼是书店和院子,一楼是设计师的服装店,二楼是小酒吧和咖啡馆,三楼是个天台,很舒服很安静的一个地方,落地窗外可以看见很好看的苍山日落、星星和云。

老莫为人友善,待人温柔,慢吞吞,不急不躁。跟老莫约时间,稍有迟到的话,他总说“慢慢,别急”。不管什么样的人,老莫都以平和的心态去接待,所以人缘极好,大理的各种牛鬼蛇神,各种圈子都认他一声老莫或莫哥。跟着他逛大理,迎面走来的都是朋友,打声招呼,改天喝酒。所以我在大理认识的很多朋友都是老莫介绍的,正应了那句认识了老莫就认识了整个大理。
老莫喜欢去苍山上背水,山泉水泡茶好喝,经常背着一个小背篓,篓中放两个小号水桶,慢悠悠朝山上走。跟着他上过几次苍山,慢慢地走,随便聊天,武侠小说,从平江不肖生到金庸古龙梁羽生再到温瑞安英雄志,都可以聊,香港电影文学,一些见闻,一些朋友,真正的谈天说地。老莫爱发笑,说完一个故事后,可能听者都还没开始笑,他自己倒是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辉哥,江湖浪子,没想到也有结婚的一天。五年前在老莫书店的结业派对上认识,长发,微卷,杂乱,也不梳,居无定所,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总是一副醉意迷人的样子。以前在老莫店里帮人卖酒,一个月下来发现酒款短了三千,大家说肯定是辉哥喝了的。酒鬼最后终于开上了自己的酒吧,卖威士忌和精酿,名为鲶鱼,catfish,洋人街下段和广武路交叉口位置。硬广植入,来大理的话一定要去,报小岛的名字可以打折。酒都很好而且很贵,酒柜第一排写:利器,你喝不起,细看标价七八百上千,一瓶啤酒。当然也有几十上百的口粮酒,穷逼如我也就只喝过这些,风味各有不同,但确实都很好喝。

辉哥这几年越发沉稳了,说话温吞优雅,不好争辩,常常闭眼仰头,做深思状,不同意的话只说“持保留意见”。沉稳的另一大表现是,给自己立下规矩,绝对不喝自己冰柜里的酒,否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店里所有的酒一个星期就被我喝完了。所以店里常备各种白酒,朋友们知道辉哥酒鬼本性,常常给辉哥打酒,朋友来了也以白酒招待。良性循环。白酒多是大理本地人用苞谷自酿,很便宜,10块一斤,粮食味很足,大家戏称帝国单一苞谷,一年木桶。
在大理待的这一个月,基本每天晚上都在辉哥店里喝到十二点,所以聊得最多。先喝茶,再喝白酒,然后啤酒,中间还可以随机穿插各种朋友拎来的各种酒。大理的友好之一就是,酒和烟摆上了台面,便是共有的。鲶鱼开酒的规矩是,打开之后,先把瓶盖丢了。此地从来没有可以过夜的酒。此地当然也没有可以过夜的烟,所以也被称为销烟场。

辉哥喜欢音乐、电影。吧台左边一架黑胶唱机,数十张最爱的唱片轮回往复播放,从哪一张到哪一张,清醒时听哪一张,酒醉时听哪一张,都有规矩,只有相熟的朋友才有在店中换唱片的权力;吧台右边一台电视,爱奇艺会员,看各种老式港片,声音极小,当个背景画面,喝高兴时偶尔看到一句字幕与当下所聊话题正好契合,也颇有惊喜,满座皆笑,端起酒杯喝酒。这一个月的辉哥非夏文汐的电影不看。

辉哥的酒吧很小,一张5米长的松木长桌基本占满整个空间,只留下两排凳子和一条过道的空间,满打满算也只能坐十来个人而已。辉哥不宣传不拉客,甚至木门都半开半闭,游客多不会进入,来的都是朋友带朋友。虽然很多时候,都是辉哥一个人独守空店,听音乐喝酒打游戏,但也有时候高朋满座,各种朋友过来,坐下发现原来都有过几面之缘,一起喝酒,不亦乐乎。这也是大理的乐趣之一,见到的人总觉得面熟,是不是在哪一起喝过酒,互相审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那也无所谓,接着一起喝就行了。下次见面可能还是眼熟而不认识。
辉哥结婚的故事非常传奇,私人经历也不便细说。辉哥的太太是彝族姑娘,叫阿星星。初次见面介绍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辉哥说起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可以叫她阿云云,我说那可以叫我阿岛岛,都是好名字。阿星的家在苍山背后。这个地方有一大块平地,平地的边缘便是悬崖。辉哥的婚礼是在这办的,按照彝族人的风俗。点一个大篝火,所有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累了吃两口肉喝两口酒,接着再唱再跳,一直通宵,白天休息,晚上再唱,连唱三天。想想都很飞。

阿星是个很温柔、很勤快的人。作为酒保,辉哥很不称职,不会招呼客人,也从不刷杯子,所以水池里杯子常常堆积如山,甚至会把店里的杯子用完。这种情况,辉哥宁愿不开门也不刷杯子。所以以前都是各种朋友帮忙刷,现在基本被阿星一个人承包,连同店里的卫生、招呼客人、烧水泡茶、上小零食等一系列酒吧杂务。但阿星毫无怨言,反而一脸宠溺的样子说,阿辉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做。偷偷见过一次辉哥和阿星告别,先握个手,再拉过来抱着,然后再见。友好又宠爱的样子,嫉妒到眼红。
辉哥和阿星有了孩子,女儿,一岁半,小名鲶鱼墩儿。前段时间长到了九颗牙,辉哥说我们可以组个乐队叫九颗牙,我说好。没想到乐队第一首歌都还没开始排练,孩子已经长到十颗牙了。乐队正式改名十颗牙,曾用名九颗牙。估计等孩子长到二十三颗牙的时候,我们乐队应该能排出一首歌了,到时候欢迎大家捧场。辉哥吹尺八,特意拜了日本尺八著名流派为师,每年秋季都要去一趟日本参加师门聚会。我弹吉他,练了一个月,中断了两个月,估计还会三个和弦。但是无妨,乐队先搞起来再说。

辉哥与阿星相识的时候,阿星对于辉哥喜欢的领域基本一无所知,精酿啤酒、威士忌、爵士乐等等。这在现在的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毕竟长久以来我征友的第一条件永远都是要能够和我在电影、音乐上有所相通。倒不是相同,只是相通,可以互相疏通。所以私下问过辉哥这个问题。辉哥说,阿星并不是无法感受,只是还没有接触到而已。他说当阿星喝了这些精酿,听了这些爵士,能够说出非常独特的见解,而这些见解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非常有道理,甚至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所以待人接物,不要拘泥于外物。想想也颇有道理。以前有朋友笑过我说,我这种征友条件有些郑人买履的味道。不过我一直以为,试鞋方便,试人就有些麻烦了。
石头,山东大哥,没怎么上过学,年轻的时候是散打运动员。二十岁出头,替浙江队还拿过全国散打第五名,奖励三万块钱,教练两万,自己拿一万,一周之间挥霍殆尽。后来走南闯北,给国企大老板开过车,在酒吧给人看过场子,喜欢上酒吧的驻唱歌手,天天替人家打架。最终定居在了大理,开了一个小客栈。
石头不好文艺,甚至颇有些鄙视搞文艺的人,基本算是在大理生活的另一种人,他常常嘲讽四季街市的一些所谓艺术家“从上周四下午的三点五十六分开始,我是一个艺术家了”。但颇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是,石头非常喜欢莫里康内,甚至经常跑去大城市看各种乐团演绎莫里康内的音乐会。当时也是因为莫里康内认识的。
五年前,我在金玉缘的书店工作,他是金玉缘的常客,喜欢来喝酒、打台球、聊天。有一次喝完酒,他突然放起《黄金三镖客》的音乐,我随口说一句“莫里康内,真好”,至此之后,石头就把我当做知己。后来发现,我们在港台电影、90年代音乐、金庸、三国演义等方面都有些同好。所以五年后回来,还是好朋友,一起喝酒,还直接让我住到他家的客栈,all free,甚至管饭管酒。

石头的客栈淡季并不开门,只有一些长住的客人,嫌短住太麻烦,只有旺季才会接接客,所以平时以做虫草生意为主。每年五月份虫草季的时候,总要跑一趟藏区,看看当年虫草行情,安排一下藏民帮忙收新鲜虫草。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所以顺便也带上了我。自驾出发,从大理出发,经过丽江、香格里拉,最终到达德钦,然后从德钦沿着澜沧江返回,经过石鼓,回到大理。好像是第一次自驾旅行,感受到了人对车的迷恋不是没有道理的,尤其是在海拔5000的山里,上山下山,只有可靠的车才能带你出去。

这一趟走得非常幸运,两天就看到了别人等一个月等不到的日照金山,又看到了几年难得一遇的雪墙,泡温泉遇到了活佛,谢绝参观的茨中教堂在我吃完午饭的时候恰好开了门,住客栈还总被免费升级,充满了幸福感。最关键的是石头为人仗义,这一趟几乎不让我花钱,还是我坚持要给他加点油,吃几顿饭才花了点钱。
Dave和Song,一对夫妻,澳大利亚人和中国人。多年以前Dave在中国旅游的时候,在青旅遇见了当时正在毕业旅行的Song,两个人结伴而行,环游了半个世界之后,结了婚生了孩子,定居在大理,开了一家名为金玉缘的青旅,兼营书店、餐厅、花房、外语学校等等。五年前就在这,算是帮忙照顾书店,也偶尔去前台帮帮忙。
Dave为人闲散,几乎不操心经营,整个青旅唯一他需要负责的事情就是网络,毕竟网络工程师出身,剩下的便是喝酒,从下午开始,一直喝到凌晨。Dave有两项绝技,乒乓球和台球,技术出神入化,甚至写下挑战书,只要有客人能够赢他,便可以免费住宿。不过至今为止,我好像也没见到真正赢他的人。我也输给过他无数啤酒。

Song则是完全相反的一个人,工作勤恳,野心很大,想法很多,从早忙到晚,所以才把青旅扩展到餐厅、书店、外语学校等等行业。就算这样,他们也还是足够恩爱,看着他们互称baby的感觉很美妙,以及他们的四个混血孩子,两男两女,也是看着就幸福。
寒山和阿萍,另一对夫妻,苗族人和藏族人,画家、染布师父和服装设计师,也酿酒,生活丰富多彩。
阿萍,藏族女孩,康巴人,非常之漂亮、美丽、好看。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毕竟朋友之妻,但是见面的第一眼确实心动过一秒。虽然聊的不算太多,但也可以看出其温柔、善良,非常好的人。喜欢诗歌,阿多尼斯,酒过三巡之后会给我们念诗,声音很好听。

寒山,取名自诗僧寒山,所谓“垮掉的一代”的精神教父。寒山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自觉受其影响很大,所以用其名字自称。和寒山在一起,聊的多是这些,出世入世,人与自然,天道轮回,一些道家和佛教的东西。当然也聊电影,寒山同样观影无数,对电影依旧抱有虔诚的热情。所以常常约我去他家看电影。
寒山作画,没拜过师,自成一派,泼墨山水,人物渺小,都是见天地见众生的心境,意境高远。寒山也染布,苗族人,自幼见母亲织染,行走中国十五年之后,又回到了苗寨,学习染布技术。用植物染,各种植物各种颜色。最喜欢的是他的靛蓝,用板蓝根的叶子和枝茎,剁碎发酵,加生石灰,产生出来的蓝色,美轮美奂,梦境般的颜色。

橘子和托托,又一对夫妻。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认识的都是夫妻和情侣。
橘子是军队家庭出身,现在在军区医院工作,心直口快,想说什么说什么,声音大,又喜欢反复地说同一件事,所以喝酒聊天的时候往往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大家在听。但就算如此,也毫无厌烦之感,只觉得可爱。
托托是个贝斯手,为人克制,非常有边界感,但也非常自我。两年前,野孩子想找个贝斯手,张佺亲自到他家拜访,手把手地教了他一个星期野孩子想要什么样弹法的贝斯手,希望邀请他加入。但最后托托还是拒绝了张佺,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弹法,虽然托托其实是张佺和野孩子的忠实粉丝。朋友们都为他可惜,毕竟野孩子,就算不喜欢,也可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镀个金,但托托自己并不后悔。坚持自己,当然是对的。托托有把小贝斯,琴弦白色,开玩笑说是米线,从细到粗都有。

橘子和托托的性格也非常不一样,喜好也不太一样,政治观念也不一样。以前他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就因为一次政见不合的争吵,托托把橘子撂倒放在了商场的门口。说起来也是很有趣的画面。但他们还是能够结婚生活得很幸福。这次在大理见到了太多这样的夫妻和情侣,对我自己的征友观念颇有冲击。
阿迪,迪哥,路子非常野。正常的时候,谈吐幽默,常常能够逗笑一屋子人,被大家成为喜剧之王,还得周星驰来颁奖的那种。酒醉之后,脾气暴躁,自我封闭,一言不合便对大家发火,吵得不可开交,往往总有一人摔门而去。第二天酒醒之后,再来道歉和好,大家也并不在意。朋友嘛,总要互相体谅。谁没有个小性格呢。
吴老师,虚云老和尚弟子的弟子。八十年代离开家庭,闯荡江湖,行脚中国,独自修行,身无长物,一天只吃一顿饭,打坐坐一整天,四十年未曾工作,颇具传奇色彩。
阿瑜,算是在大理认识,也不算是在大理认识,远在天边的大理朋友。云喝酒,云听音乐,云看月亮,云聊天,总之一切都是云。当然,这片云也足够美好,像大理所有的云一样美好。总之,回上海要见你。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除此之外,还有太多只有几面之缘,草草几句的朋友。小雨,三三,Toi,Alen,玥之,阿坚,小珂,析静,大鹏,绿仔,Mark,李安,Lisa,杨师父,胡凝,都很有趣,每个人都有很好的故事。
想留在这,想死在这。离开之前,花重金跟朋友买了一瓶酒,不喝,存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开。给自己留点念想。
